我没有想到,不到六岁的儿子这样渴望朋友。他总是打开客厅的门,然后坐在门口孤零零地玩玩具,耳朵却格外灵敏地竖起来,以便邻居浩浩哥哥回来时,他可以冲出去跟他攀谈几句,顺便问一句:“我今天可以和你玩吗?”但他通常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能。”因为浩浩哥哥已是小学生,每天需要上很多课。
我鼓励他多交几个朋友,以便有更大的概率在合适的时间约到朋友玩。儿子听进去了,开始主动与小区内的其他孩子玩。情到浓密时,每天约着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即便上学时有一个睡了懒觉,下楼的时间很长,楼下那个也一定要等到。但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马上要上小学”使每个身处幼儿园大班的孩子“跑了起来”,每个孩子都排满了课。而孩子们在一起,总是会打乱大人们排好的课程表,而且需要花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将他们玩野的心收回来。于是大人们默契地将几个小伙伴错开,使他们不能有“合适”的时间一起玩。
有一天儿子午睡醒来,呆呆地坐在床上,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此时正是夏季,室内开足了空调,室外却是烈日骄阳,风起蝉鸣,楼下异木棉飞絮在空中飞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与谁嬉戏打闹。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发现他已哭过一场。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妈妈,我好难过,我没有朋友。”我抱住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这让我想起了《菊次郎的夏天》里那个总是低头垂眼、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正男,他自幼丧父,母亲再嫁,而他则由奶奶独自抚养。好不容易盼到暑假,正男换好球服兴冲冲地到足球场,却被告知“暑假没有足球班”,偌大的球场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兴冲冲地去找朋友玩,却正赶上朋友一家要去海边度假。处处碰壁的正男,孤独如斯,孑然依旧。某天他看到了母亲的照片和地址,决定出发去找寻素未谋面的母亲。故事就在这个夏天缓缓展开。
这是北野武在1999年拍摄的电影,故事的背景是东京。儿子出生在2015年的深圳,时间走过了20年,我却在儿子身上感受到了正男的孤独。就好像我们身处偌大的城市,有了微尘般的荒凉与巨大的独孤感。这是我小时候不曾体验过的。我出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部省份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村庄,村庄有多少人,我至今不知,只记得很小,小到我记不住与我无关的任何人。但是村庄之于小时候的我,就是整个宇宙。
我小时候,父母务农,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一整天都在地里忙碌。对子女,不说陪伴,就连起码的一日三餐都很难保障,有时候很晚很晚吃,有时候三顿并一顿吃。我很小就学会了独立,晨起牧牛,日上三竿方归;日头西斜,再牵牛吃草,然后赶着月色星辰回家。这是一个学龄前儿童一天的“工作”。但是我记忆里最深的部分,是那些与夏天有关的日子。
那时候的夏天,大约自然风还很凉爽,不像现在的自然风这么让人难以忍受,我总是跟着大人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夜色如墨,远处田野上,好像有成千上万只青蛙,在昼夜不舍地歌唱。但高而远的天空,总是繁星点点,像一把野花被泼散成星河。我总是呆呆地望着星空,想着星空以外是否还有什么。院子里,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蒲扇,偶尔和隔壁院子的大人高声打趣,然后开始讲远远近近的鬼故事。我总是被吓得做噩梦,在梦里被鬼追得无处躲藏,最后只能飞天遁地,就像得了武功秘籍的无名之辈,突然练就了绝世神功。
我那时候很少和村里的小孩玩,但从不觉得孤独。就好像心如止水的得道之人,我眼前的这方天地,就是我所知的星辰大海。我喜欢在牛吃草的时候,蹲在田里挖一块泥巴,然后捏成各种仕女像,再带回家搁在灶台上,任它烘干成泥塑;喜欢捡一根树枝,擦去蚂蚁搬家的路,然后看着它像一头无头苍蝇来来回回地走;还喜欢钻到林子里去掏鸟窝,先将鸟蛋拿走,然后蹲在附近等鸟回巢,就能听见鸟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地骂人祖宗十八代。
我小时候也打架,与人抢竹子,当然两人的手掌心都被割得血淋淋。她的姐姐见状就扑上来,我的姐姐也不甘示弱,四人打作一团,难分胜负。最后是母亲伴着夕阳归来,将四人分开才作罢。我也与大人打架,因为这位大人趁四下无人时打了我母亲,此仇不报非君子。某天我趁她不注意,扔了她一块大石头。她当然不肯作罢,追着我满村子跑,最后我爬上了房顶。她站在房子下面叉腰喊:“有种你给我下来!”我也站在房顶上叉腰喊:“有种你就上来!”当然她没有上来,我也没有下去。我们僵持到了夕阳西下,最后她作罢。毕竟她有活要干,而我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