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帮弟弟打架,那时候仿佛有打不完的架。弟弟常常挨打,总是被打得头破血流。我疲于应付,常常打不赢。后来我们上了小学,我四年级,他一年级。某个夏天午后,有个小孩跑过来跟我说:“你弟弟挨打了!”我十万火急地冲到一年级去“救驾”。刚扒拉开那打我弟弟的小孩,我就被一记旋风似的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是的,那小孩有个五年级的哥哥。不过我虽然被打得脑子嗡嗡响,但不服输的精神使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拖着他去见一年级的班主任,班主任笑笑地摆摆手,他不肯管。我又拖着他去见校长,校长也笑笑地摆摆手,他也不肯管。
最后这位哥哥当然是摆脱了我,我只好在课堂上哭肿了双眼。我的老师在望了我好几眼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了?”有好事的同学帮我解释了前因后果,于是我的老师将课本往讲台上一放,课也不上了,带着我去五年级指认打人者。
打人者很厉害,大约是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男子汉气概,他看见我,大义凛然地站起来,说:“是我打的!怎么了?”我的老师见状,自然没有给他好果子吃,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并且勒令他跟我道歉。我不太记得他是否真的跟我道歉,甚至连他的名字和长相也忘记了,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老师曾为我踹过一个人的屁股。那是我整个打架生涯里,唯一一次有过父母姐弟以外的外援。但是从此,我再也没有打过架,成绩也好到了人生巅峰。
我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孩子,然后开始头也不回地远离村庄。远离村庄里的人,远离村庄里的事。去到更远更大的城市,最后在深圳定居,成为所谓的“深一代”。没有后盾,也无依靠,只能一头扎进去往前走。儿子出生在这里,远离除父母以外的所有亲人。作为独生子的他常有巨大的孤独感。每次随我们回老家,他都会对老家成群结队的孩子产生巨大的羡慕感。甚至不惜哭闹撒泼,也要留在老家,仿佛要拼命抓住某个东西。我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蒋勋曾说:“没有事情发生,日复一日,岁月不动声色地过去,这才是一种令人心里发慌的东西。”我想儿子心里发慌的,就是这种东西吧。
《菊次郎的夏天》实际并不仅仅是正男寻母奇遇记,它更是成年混混菊次郎的一次与童年、与父母和解的自愈之旅。影片的节奏很慢,你感受不到它有什么巨大的事件冲突,但它确实又有事情在不动声色地发生。就像小时候无数个百无聊赖的日子,只是屋檐下仰头数梁间燕子,又或者是盯着一片树叶看了好久好久。这些细节被刻在脑子里,成为小时候很重要的回忆。可是当我成年,哪怕我一天办了十几件事,我仍旧记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件。我不知道菊次郎是否真的记住了这个夏天,但对正男来说,这会是他很多个夏天里最特殊的一个。然后他可以带着这份特殊的记忆,去走向人生很远很远的未来。
我有时午睡醒来,也会有巨大的孤独与荒凉感。然后会突然记起某个夏日的早晨,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柚子树下,一遍一遍地教弟弟识字数数。会记起某个夏日午后,父亲在修伞,嘴里却一直在给我们姐弟仨讲他年轻时候的趣事。也会记起某个夏日雨夜,母亲试了又试我的额头,然后决心踩着泥泞带我去隔壁村看赤脚医生。这些小事,常常被我们忽略,却总是记得他们因我们姐弟仨的吵闹而被各打二十大板,记得因他们的软弱和无助,常常令我们姐弟仨陷入被欺凌而茫然不知。我们被迫像野兽一样,各自生长。
我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惧怕生育,因为生而不养,生而不教,对子女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在我们不确定自己的能力前,不敢轻易生育,不敢让孩子重复去走我们的路。我当然也有这种顾虑,所以对儿子的看护尤为重视。但大概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他的童年因为被我们过度保护而失去了很多自由的冒险,这未尝不是一种遗憾,因为他的路终归要自己走。
于是我承诺儿子说:“等你再大一点,等你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暑假你就自己回老家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他哭着点头。我猜儿子终究会适应城市里的生活,会了解成长的孤寂,会记住一朵异木棉絮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样子,会偶尔地出走,去到更大的世界冒险,会遇见“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少年知己,也会经受世界微尘里的爱与憎。
只是希望,儿子生命里热烈的夏天,尽量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