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老家东边的湿地见到天鹅了,它们已是第二年来这里了。
天鹅大致在每年的秋末冬初莅临,到来年三月,又返回南方。屈指算来,它们差不多每年在这里生活半年的光景。
这湿地与别处湿地不同,它南与黄海相连,北与大河相接,在淡水和海水的相交处有一个小岛,天鹅就安居在岛边的水泽中。它们就在那里沐浴、泅游,活动半径也就十几米,循规蹈矩,极为安静。这一带在夏天是一片碧绿的荷花淀、芦苇荡,入冬大都凋零,只剩下枯黄的残枝和一片摇曳、萧条的芦苇,芦花经北风一吹,飞得飘飘洒洒。
这五只天鹅可能是一个家族吧,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么融融睦睦呢?近半年来,我听不到它们的一点儿叫声,它们总是那么安静、端庄。五只天鹅里有四只是纯白色的,另外一只是灰色的。这只灰天鹅羽毛稀疏,体形也娇小,总是被两只大天鹅围在中间。不用说,它便是它们的孩子了。查了一下资料才明白,小天鹅刚出生时就是灰褐色的,后经几次换毛,才渐渐变成白色,变得丰满茁壮起来。家鹅与天鹅表面看来相似,但骨子里浑然不同。家鹅看家护院,总是气势汹汹的,那好大喜功的“嘎嘎”叫声一响起来,整条巷子仿佛都能听见。家鹅喜欢显摆,天鹅偏向藏拙。
我日渐看出,天鹅不怎么喜欢游泳。它们来这片水域,似乎主要为谋生。它们在陆上所有的储备,似乎都是为了蓄势待发,拼命汲取大自然的生机和活力,重整旗鼓,再飞蓝天,飞得更远更高。所以它们把机智和锋芒全藏了起来,秘而不宣,大有卧薪尝胆的精神。它们的周边是一大片野鸭,黑压压的,但是天鹅就愿局促在那么小一块水域,任野鸭和白鹭对它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也不为所动。
它们身躯庞大,但需求的地方又是那么狭小,没有贪欲,似是飞遍了大江南北,阅尽了世间沧桑。它们使我明白,若非韬光养晦,焉能飞那么久、那么高呢?
二、
眼看到三九天了,天寒地冻,冰层在加厚、加宽,“嘎巴嘎巴”直响。早晨我去看它们,它们仍在那里,不愠不火,偏安一隅,开辟出一点点水域,野鸭还赶来凑热闹。它们大肚能容天下事,风雨不动安如山,颇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意。
我看到它们在这个严冬里为获取食物展现的坚韧与顽强。它们一个猛子,把头扎进水里,一次倒立,足有三五分钟之久。它们的脖子很长,就像大象的鼻子一样,是在水下探寻食物吧?它们需要一个无忧无虑、宁静祥和的世界,不远万里飞来,为的就是这片静谧。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从人事纷纭的闹市出来,也是为了找到这片刻不可错过的天赐福地。看来人要从动物身上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这也是许多动物能和人类长期和谐共生的秘诀吧?
动物之间也有语言,有它们自己独有的密码信息。俄罗斯散文家普里什文曾在一个寂静的冬夜里,听到天鹅的一次亲密交谈。他在《大自然的日历》里是这样写的:“听说天鹅在我们这儿逗留了很久很久。当湖里除掉中央一小块外都已结了冰,车马已经利用冬天的道路,径直在冰上行走的时候,在静谧的黑夜里,往往可以听见湖心某处低沉的谈话声。你还以为是人哩,原来却是天鹅,她们在尚未结冰的湖心聊天。”
三、
可惜我没这份际遇,因为天鹅来我们这里只有短短的两个秋冬。我希望它们年年来,就像檐下的家燕一样,成为我生活中亲密无间的朋友。我希望我们之间愈来愈融洽,像老朋友一样畅谈,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胸无芥蒂。既然是朋友,它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时时牵挂。这阵子我每晚都看天气预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生怕天鹅耐不住这严寒,会不辞而别,另寻他乡。急不可待地上网查了一下,天鹅可耐零下34℃的低温,身上有上万枚羽毛,比我们人造的羽绒服都保暖,这让我揪紧的心一下落了地。
可这些日子,天鹅倒有那么一两天不见踪影。天鹅去了哪里?刚下眉头,又上心头,我就像在寻找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责怪它们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这可不是齐鲁礼仪之邦的风范。
终于,没过两天,天鹅又飞回来了,还在那片水域,还是它们五只。大地和森林披挂上一层厚厚的雪绒,这也衬托得天鹅更加白净,似与大地完全融为一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仿佛那只灰天鹅也在白雪的洗礼下变白了。我眼睛近视,就向站在桥上正在摄影的朋友问道:“你看那只灰天鹅,是不是变白了?”朋友说:“镜头里看,不光变白了,也变大、变壮了。”看来那只小天鹅在父母的呵护下,在这个冬季就要完成换毛的使命了。
它们是不是又要飞回南方,回到它们的出发地?其实,天鹅和我们人类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出发地和栖息地。适者生存,我们都在苦苦找寻最适合我们长足发展、持续发展的环境,至今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