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芋

置身在油腻的世界,被大酒大肉浸泡着,吃什么都不好吃,一口土味、黑不溜秋的芋就成了稀罕物。

慈水祝渡老人种的芋和我家的芋是一样的,古越连荆楚,气候温度和我家也相差无几。芋在清明前种下,冬后刨回,期间出叶长荷,拱土结崽一样的生长。只是我家处在穷乡僻壤,不是通衢大道,自古就没有上京赶考的书生,更不会有在京为官的乡贤还记得那口充饥的芋。

祝家渡人煮芋,煮不煮得出我家的这口味,也没尝过。在杭州闹市里想吃碗芋汤是没有的,要吃也得去郊外僻静处,偶也吃过,当汤太稠,当菜又太稀,味淡还甜,只合杭州人口味。当年书生去杭州赶考,经过祝家渡吃的是用清水煮熟的剥皮芋,剥去毛皮入口入肚,简单。这书生是饿极乏味,生芋拾得一个也会囫囵吞下,还讲什么烹饪之法,熟了就好。这也是我家乡煮芋最常见的法子。当然,清水是清水,是放入蒸饭时木甑下的清水里,米饭蒸熟,芋也熟了,捞出凉凉,剥了毛皮入口充饥,也吃得有味,这是充饥吃法,上不得桌面。祝渡老人他米不够吃,哪里用得着木甑来蒸饭?搭不上半点米气,这芋就更加寡淡无味的了。

古人煮芋,芋里能拌上肉拌上鱼的是大户人家,中等人家说富还穷,骑在贫富的分界线上,芋里能够加上鱼或肉,恐怕在大年大节才有的事。清水里素煮是赶路的人家了,把熟芋带上,是饱肚之物,撒几粒盐,路上当得了饭。下等苦力人家把芋煮成汤,上面漂几节绿葱,下饭来得爽口,能多吃下几碗饭,做事才有气力。《水浒》中武松入店第一句吆喝“店家,把煞饭的菜将上来”,当然,他要的是肉,与现在满桌是肉没胃口是有区别的。酒鬼煮芋,不会在乎家穷家富,钻山掏洞也要在芋里加上丁点鱼腥或膘肉,炒、焖顺手而为,心其实在酒上。炒的下酒滑口,焖的半汤半干顺口,芋滑酒顺,岂不快哉?这是关门吃法,不可让外人知也。穷人家不会这般煮芋,多有划不来的事,搭了芋还赔了米。酒鬼多半吝啬,关起门来,并不想他人多喝一口,多半也不会在有客人时这般做。

平常人家煮芋只选芋子,芋头过酥或过硬不能用。芋种在不同的土地,结的芋酥松有别,芋子恰好在不酥不硬之间,取芋子刮去毛皮,毛皮见手起痒,精致女人会戴上薄塑手套,刮毛小刀小巧玲珑,细细地刮,毛眼儿也挑剔干净。乡下婆子来得快,用割草的镰刀,一脚踩住刀把,镰刀口横着悬空半尺,把芋身往刀口蹭,嗽嗽地响,一蹭来一蹭去两条刀痕,再旋转芋身,一个芋转一圈也就把毛皮蹭了个干净。清水洗净,芋身晶莹剔透,滑腻如玉。

砧板上切成片,朝天椒摘几个,整个儿用刀身拍开,肉嘟嘟的生姜切几片,热油锅里翻炒出味后把切好的芋片下锅。再一阵翻炒,鼻中有了辣味,加水盖上锅盖,文火慢慢地煮,锅盖缝间溢出水汽,水汽中夹着芋浆漫上锅盖面,将糊不糊时起锅,汤稠了芋形还在,半汤半炒的一大锅,味在其中,不素不荤,又似素似荤。

当汤爽口,当菜下饭,当下酒菜,比那红锅白火的鸡鸭鱼肉滑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