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怒江脱贫之前发生的事了。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有个女子搬走我两袋大米,临出店门回看我一眼,有些羞怯地说:“恒帕(汉人),纠莱斯(借给我)……”我对她有些印象,就挥笔在账本上写下“娜撒叶”三字。
娜撒叶皮肤黝黑,圆脸大眼,是个四十多岁的村妇,住在碧罗雪山半山腰里,对面是高黎贡山,下临怒江。她现在已经成功升级到祖母的级别了。
这里山地女子往往以排名为姓,长女阿娜,次女阿妮,老三阿恰,老四阿都,老五阿齿,往下类推还有阿达、阿格、阿古等等,分别以狗、牛、羊、盘子、碗、锄头等寓意。娜撒叶下面还有妹妹,分别叫妮撒叶、齿撒叶,几个弟妹均浓眉大眼,长相雷同。他们早年丧父,有一个高大刚烈的母亲,人称“灭绝老太”。据明人记载:“怒人目稍深,貌尤黑,额颅及口边刺十字十余。”又有文献记载:“怒江内外,其江深险,四序皆燏,赤地生烟。男子面多黄瘦,涉猎或采黄连为生,鲜及中寿;妇人披发,红藤勒首,或结布于发。”更有历代迁徙而来者,与当地土着融合,散落在横断山脉的千峰万壑里,闪烁成高原峡谷多姿的民族生态星光。我昔日来峡谷开个路边店,卖副食杂货,转眼已经多年了。
认识娜撒叶,不是因为她在山乡过于出众,恰恰相反,她很少下山,沉默寡言,汉话都不会说,即使在她家庭当中,也属于默默奉献的幕后人员。在我烦琐的经营日常里,对她实在是印象淡漠。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一个叫普哈的疯子。
普哈常年不洗澡,浑身臭气熏天。他戴一顶破布帽子,穿一身“济公的袍服”,四处流浪,逢人化缘,得之则喜,不得则絮絮尾随,被打则愤愤流泪!过去他并不疯,曾去盈江打工,踏实肯干,又非常害羞,因为工钱不知怎的他就疯了。在众人的讪笑声里,有一个包着手织头巾的女子走过,拿着买的食物,声调柔和地用傈僳语喊道:“普哈,给你吃的。别乱跑了,去我家住吧!”普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乖乖地跟着走了。
那女子就是娜撒叶。后来我们渐渐有些交集,她偶尔下山来买东西,有时也赊欠,最终也都能还上。我也认识了她的家人:老公瘦瘦高高,省吃俭用买了一辆三轮摩托,他无论晴雨终日载客找钱,十分勤苦,晚上还会买些饼干饮料回家共享。如今山乡许多人都有私家车,做这生意真是不容易。儿子呢,白皙帅气,出去闯过世界,现在经常去缅甸做小买卖,儒雅正直,是我家的常客。儿媳年轻貌美,端庄正派,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不像某些愚妇蠢汉小偷小摸,是我的铁杆顾客。小两口恩爱甜蜜,胖嘟嘟的儿子已经满地乱跑。这一切,仿佛都与娜撒叶无关,可又都是她一手掌控,她在山乡构筑着一个古风犹存的家庭,优雅和睦的爱巢,这些和贫富无关,和贵贱无关,让我打心眼里敬重。只是她极少下山,在家里田里操劳,我勉强能将她的名字和面相联系起来。
接下来,我还要提提娜撒叶的弟弟妹妹以及她相当剽悍的老母。她的老母早已老迈,高大的身躯几乎佝偻到地上,还能到处走动甚至上山采挖草药。这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和生育能力的女性,早年丧夫,倾尽心力拉扯大众多儿女,其艰难困苦和不屈几乎可以象征我们多灾多难的峡谷民族的某些特质。粗粝的生活有时会使她露出尖利的锋芒,她会为一只鸡翻山越岭几十里闹上别人的门去,也会因为爱美拿走别人的珊瑚珠串留下贼名,可她老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示着她对人世的和解与生命的顿悟。她的长子是个老师,酗酒死了;次子去外地打工做了上门女婿,这一两年又迁回来,靠赊骗过日子,有时被人打成猪头;小儿子大专毕业在水电站工作。这是娜撒叶三个弟弟的命运,而她还有两个我熟悉的妹妹呢!大妹妮撒叶,黑瘦,爱说爱笑,下山来就和我嘻嘻哈哈。妮撒叶不甘心务农,从我家赊欠货物用马驮往高山上开小卖部,拖拖拉拉几年,最终倒闭。此外,她还收过垃圾,贩卖过草药、核桃。妮撒叶算是大山里足不出户的妇女中渐渐觉醒,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代表吧。还有小妹齿撒叶,在娜撒叶家族中,齿撒叶完全算得上一个美女,齿白唇红,未语先笑。我一直认为女人是一个地方经济、文化发展的风向标。每到一处,你只需看看那里女性的衣着光鲜程度、言谈举止气度、出行交通工具,其余皆一览无余了。她被人贩子拐卖过,外地留下骨肉,回来后,发愤自强,现在在县城开着一辆面包车搞营运。
后来一天黄昏,娜撒叶的老公来买东西,神情疲惫得像江上捞不到鱼的渔夫。我想提起娜撒叶的欠账,就让妻子阿秋翻译给他。他一脸茫然地打电话给娜撒叶,手机那头冤屈连天地叫喊起来。
阿秋看着我,翻译道:“她说没有借,一定是我们两个疯了!”
她老公在电话里喝骂:“老板说得真真切切,米你也没抬回家,我倒要问问你给了谁了!”
“等来了我自己问她。”我说。
过了一周,娜撒叶没有来。我想,也许她没有想起,也许不敢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