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是盛放食品的器具。吃饭时我们经常用碗,可是,很少有人留意到它们。其实,碗里大有乾坤,它可盛岁月,可盛历史,可盛生活。碗里有情、有世界。我家厨柜里有四个外形粗犷的粗瓷碗,是当年爷爷因为家里添丁而购置的。如今它们盛着满满的光阴,无语也无声,固守着家的温度。
粗瓷碗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碗,碗边有两圈蓝色的釉纹,口大肚浅,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自从我有记忆开始,饭桌上就有它们的身影。每到吃饭时,我就喜欢帮忙摆放碗筷,一边摆着,一边念叨着:“这是爷爷的,这是奶奶的,这是我的……”眼前的碗,对应着一个个正急着往家走的亲人。有时,遇到我喜欢吃的东西,奶奶会捏起一块,放进我的嘴里,母亲则佯装愠怒,瞪我一眼,那种感觉温暖、祥和。
家里有一条规矩,饭做好后,第一碗要盛给爷爷。奶奶给爷爷盛饭时总是说:“你爷爷是家里的大劳力,家里的活儿全指望他干呢,饭做好啊就得先给他吃。”奶奶去世时,面对鬼子的刺刀也面不改色,号称“铁打汉子”的爷爷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用手拍打着奶奶的棺木念叨:“你走了,谁给我盛第一碗饭啊!”那副悲恸欲绝的神情,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动容。
粗瓷碗也见证了父母亲几十年的相濡以沫。他们之间没有浪漫的事,有的只是每日三餐、添饭夹菜,虽朴实平淡,却无限温暖。每天早晨,母亲会雷打不动地给父亲冲鸡蛋茶。在粗瓷碗里,打上两枚鸡蛋,滴上几滴香油,再加一勺白砂糖,用筷子搅和均匀,将刚烧开的水慢慢地冲到碗里,边冲边用筷子搅动,那碗里就慢慢形成了一梭又一梭的鸡蛋穗,略微沉淀后,上面变成稀清的蛋汤,下面是稠状的蛋花。这是母亲最熟练也最拿手的活儿,原因很简单:父亲最好这一口!
当时,我对母亲的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后来看到作家张晓风写道:“看见有人当街亲热,竟也熟视无睹,但每看到一对人手牵手提着一把青菜、一条鱼从菜场走出来,一颗心就忍不住恻恻地痛了起来,一蔬一饭里的天长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难言啊!”原来,碗可盛爱啊!所谓的白头到老的爱情,所谓的天长地久,就蕴藏在寻常的一日三餐中,蕴藏在精心盛好的一碗饭里。那一刻,我才明白,粗瓷碗中的爱情,因为有日日的惦念,才有天长地久的丰盈。
粗瓷碗里除了有爱情,还有满满的亲情。有一次,我生病了,一直高烧不退。母亲觉得服用汤剂比打针副作用小,就开了一大包中草药回家煎。她守在厨房的煤炉前,严格按照老中医的要求去煎药,先用大火煮沸,然后用文火细细地熬。随着母亲的辛劳,那带点儿苦涩味儿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近两个小时的工夫,那碗黑褐色泛着泡沫的汤药被端到了床前,我只呷了一口,便受不了那份沁入心脾的苦,不由得呕吐起来。母亲慌忙为我捶背,清扫秽物,焦急万分。望着她忙碌而辛劳的身影,我内疚极了,真白费了她煎中草药的苦心。
粗瓷碗原本有十个,后来只剩下了四个。再后来这四个碗也很少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又一套精美的细瓷碗。有一次,朋友来家里做客,碰巧前段时间碗被女儿打碎了几个,我一直没去购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厨柜里的粗瓷碗,便把它们拿出来用以解燃眉之急。端着那早已退出了生活圈子的粗瓷碗,朋友顿时乐了。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之间的话题没有离开过粗瓷碗。再后来,朋友去了日本留学,每次回国,捎来的礼物都是图案各异的碗碟。看着那饱含心意的礼物,我知道碗里还藏着友情。
粗瓷碗里有美好的回忆,那是逝去的懵懂岁月,那是千金不换的温情与美好。因为它,家的概念更加清晰,家也在无情的光阴里侧影翩跹。每逢节假日,我便拖家带口去田间乡野,过几天农家生活,用粗瓷大碗吃饭、喝粥。夜晚坐在农家小院里,天上一轮明月,碗中似乎有月光在荡漾,让人心醉。
人生很复杂,又何其简单,简单到只是由两个动作组成的一条线。一个动作是捧起碗,另一个动作是放下碗。在捧起与放下的过程中,生命一点一点变得绚烂,又一点一点走向枯萎、终结,直到那个碗最后一次被放下,永不被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