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记

2018 年秋天,我还在贵州工作。有一天,爱人打来电话,说房子要拆迁了,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她说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早已心乱如麻。我半生四海为家,对老家早已没什么留恋,她不一样,家就是她的天下,所有家当都是她的性命。对于一个家和关于它的一切,一个女人的心思和一个皇帝是一样的,几千年来她们和他们一样,都在忙活规模不同但性质一样的事,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就回了一句:“权当我们前半生一无所有。”

一年后拆迁实施,鉴于承包地还在,庄稼需要继续供应人的嘴巴,主房得以保留,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至少,家具、粮食和杂物不至于暴露荒野。接下来,我们就一直为一件事纠结:房子的修葺问题。1994 年,集全家3年之力,我终于建起了这座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但所有力气和资源都已耗尽,所以一家人只能匆匆入住。特别是地板,一直是黄泥捶就的。明日何其多,一住,便住到了今天。2020 年,我被查出患有尘肺病,医生建议我最好去南方生活,空气温润的南方至少能让人少遭些罪。这些年,我一直在谋划去南方的事,对老房子更加无感。它与邻居铺了水泥地板、刷了白灰的建筑物形成对比,显得寂寞又凋零。

2022 年10 月的一天晚上,爱人从洛川打来电话,嘱咐我趁着冬闲,把地板收拾收拾。我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只是这次更加坚决。2022 年8 月4 日,我从县城去武汉参加交流活动,她第二天出门,为防止我阻拦,她悄然无声地穿过县城而去。她先是去韩城摘花椒,摘了一个月,椒期结束,正赶上老家县城有新冠肺炎疫情,她只好将异乡当作故乡。因为回不了家,她只能去洛川做果客。

我算了笔账,给里里外外的地面铺上水泥地板,买物料的钱加人工费用,一万元差不多够了。在我家西边一公里处,有一条小溪,那是村里的水源地。在一处平坦的地方,有一片芦苇长得特别茂盛。我用手扒了扒,下面全是沙子。沙子金黄,间以细小的云母,闪闪发亮。这是从上面的云母矿冲下来的石沙,全都是质量非常好的沙子。我粗看了路线,决定轻便施工,这片沙子,用摩托车搬运,两天可以全部运到家。

给地上铺水泥,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这是最经济的方法。另外一个方式是铺木板,铺了木板不但住人舒适,而且不用请工匠,因为我有过铺木板的经历——2005 年,在离三门峡大坝不远的槐扒村,我帮人铺过。那是个夏天,是我出门打工的第六年。我们一帮人在黄河边上掏黑煤,狗钻的洞子,优质的煤源。有一天,老板喝醉了,指着太阳说,你们好好干,不怕没工钱,日头一升一落,就有一万元。在黄河千年冲刷的岸边,形成了断崖似的黄土塄,刀切似的断面长满了酸枣树。我们在断面上掏出洞穴,让它成为生活的家。

我的同伴是一些重庆人,重庆人打工也讲究,要带家属。有一位同伴结婚不久,为了对得起新人,他要在窑洞里贴壁纸,铺地板。我们帮他从河对面的平陆县买来木板,把工队使用的砂轮机改成电锯。我帮着苦干了3 天,窑洞焕然一新,不逊于酋长的洞房。窑洞边有一棵酸枣树,花香盈门。这位同伴10 年后去了印度尼西亚,赤道地区的夏天让他不得不每天几次投身于巴里托河。不料,一位游戏于嘉陵江和黄河的男人,最后葬身于异国的波涛,也是命数。我猜想,黄河边上我亲手铺就的地板一定还在,酸枣树也一定还在。

想一想,铺木板确实是一个漫长的工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现成的木板,算了,还是铺水泥吧。这些天,我开始了基础工程:打地坪。我给坑洼不平的地上浇透水,从外面运来黄土,铺上去,再泼上水,把它们夯实,整平,这样一来,将来要做的水泥活要简省得多,也有效得多。

我计划着工期,待爱人回来,这项浩大的工程正好完工。我要为她制造一个惊喜,这惊喜要比25 年前,一位女子收到一盒将要过期的月饼美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