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秋今年过了五十岁,还在开她那间理发店。
在小城最热闹的阳光大道南路,那间理发店五六十平方米,秋秋租用了二十七年,租金从最初的一年四千元,慢慢涨到了现在的一年三万元。
我认识秋秋的时候,彼此都不过十三四岁,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我们在同一个班,总是约着一起上学。秋秋身材瘦长,头发乌黑油亮,双眼皮大眼睛。
初三下学期,秋秋不上学了,因为她妈妈所在的国营理发店在招学徒工,她妈妈觉得这是个学手艺的好机会,就让她上班去了。秋秋的师父是四十多岁的郝师傅,不管高不高兴,对人总是板着脸,秋秋有点怕他,每天就早早地去上班,把郝师傅工位上的镜子抹得锃光瓦亮,熨刀布整得又平又直,才换得郝师傅一点笑意。
男人头发要短,女人头发要长,那时上理发店的男人比女人多。秋秋每天给各种各样的客人洗完头,给客人头上裹条毛巾、脖子上隔条毛巾,再交给郝师傅。客人的头洗得是否舒服,全凭徒弟的一双手。因为秋秋灵巧的手,郝师傅这里的客人总是不少,这让郝师傅的脸也不那么板着了。
秋秋眼见着一个个进门前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男人,经郝师傅一双巧手十几二十分钟的修剪打磨,无一例外变得容光焕发。这让她觉得这工作真是有意思。
逢年过节的时候,从早上七点半钟开门,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理发店里总是排队坐满了等着烫头发的女人。秋秋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会根据客人发质的软硬程度,在郝师傅教授的程序里,灵活决定烫发药水的用量和加热时间的长短。当客人们都说,过了郝师傅手的头发,花型好看、定型时间长的时候,郝师傅就开始放手让秋秋独自上阵了。
于是不到十八岁的秋秋,成了理发店里最年轻的师傅,每个月的工资多了二三十块钱。她的工位紧挨着郝师傅的工位,每天早上她仍然像当徒弟的时候一样,首先把郝师傅的工位打扫整理好,再做自己的事情。直到郝师傅六十岁退休的时候,秋秋仍然觉得,郝师傅在旁边盯着她,她不能有丝毫闪失。
每一年的大年初一,秋秋第一个去拜年的人,必定是郝师傅,直到去年郝师傅以八十七岁的高龄仙逝,其间一年也没有中断过。
2、
那天是秋秋出师后第一次手握剃刀给客人理发,心里不免忐忑。那天也是肖文力退伍回家后第一次理发,要求是能剃多短就剃多短,他习惯了在部队时的板寸发型。
剪刀好用,剃刀不好用,秋秋拿着剃刀的手一抖,肖文力的后脑勺就渗出了一丝血迹。肖文力“哎哟”一声,秋秋吓得手再一抖,就有了第二丝血迹。肖文力又一声“哎哟”,秋秋吓得更厉害,手又是一抖。于是肖文力不敢再吭一声。
这种双方都有所畏惧且适可而止的相处模式,也成了他们后来几十年婚姻生活中的相处模式,因此很少听说他们吵嘴打架。
肖文力在县汽车总队上班,是一名客车司机。秋秋第一次上肖文力家,肖文力的老妈在惊喜慌乱之中,给她做了一碗面条,一口气下了五个荷包蛋,还在里面化了一大勺猪油,使得满屋充满了一种油腻又清新的香气,令在理发店里闻惯了染发剂氨水味的秋秋,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甜蜜的。
肖文力有三个姐姐,他是老儿子。秋秋进门的时候,婆婆快七十岁了,怎么看儿媳妇都是喜欢得不得了。刚刚过了二十岁的秋秋就像跟着郝师傅学手艺一样,跟着婆婆学做媳妇。也许是学手艺练就的好脾气,委屈也好,伤心也罢,她跟婆婆相处安好,跟三个姑姐也从来不红脸,当儿子慢慢长大的时候,她也就成了肖家的主心骨,婆婆有什么事不找儿子,也不找女儿,只找秋秋,有个头疼脑热的躺在床上动不了,一定要她到了床前,婆婆才安心。
这种如同温开水般的岁月无恙,偶尔的一个小插曲,是肖文力出轨一个歌舞厅里的酒水推销员,被他二姐发现痛骂一顿后告诉了秋秋。那时秋秋不过三十岁,早几年国营理发店消失后,她在当时还是刚刚被开发而显得有点偏僻的阳光大道南路,租了一个很显眼的不大不小的门面,开了一间“秋秋理发店”,手下带着一两个十七八岁的徒弟,肖文力的头发那几年基本上都被秋秋安排给徒弟们练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