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叮嘱二姐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特别是不能让婆婆知道,免得老人生气,然后重新开始亲自给肖文力剃头。当秋秋的手有意无意地抖了一抖的时候,肖文力“哎哟”了一声,于是手又抖,他又“哎哟”了一声……如此这般,肖文力的头上破天荒出现了第六丝血迹,便再也不敢“哎哟”,他心神未定地抬起头,只见秋秋握着剃刀的手正悬在头顶,两眼满含深意地盯着他,一副随时会再下一刀的样子。
肖文力浑身一个激灵,梦就醒了。
3、
“秋秋理发店”所在的阳光大道南路,似乎就是在秋秋年复一年一刀一剪的修剪之中,成为小城新的中心。而那条大街上,也先后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美容美发店,店的名字也千奇百怪,要多惊艳有多惊艳,于是“秋秋理发店”的名字就显得十分老土。
理发店外面的世界每天发生着莫名其妙的变化,也把人们各种各样新的审美潮流带了进来,女人们烫头发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从需要通电极的热烫,到只需药水的冷烫,再到空气烫、离子烫、螺旋烫、玉米烫……秋秋昔日在国营理发店一起上班的姐妹们,都跟她一样,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或角角落落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理发店赚取家用。也有几个姐妹后来改行做了其他的营生,有的家里的先生会赚大钱,干脆做起了全职太太,哪一个都比秋秋过得轻松自在。
而秋秋仿佛离不开手里的剃刀,一天不握,便怅然若失,还要一边照料瘫痪在床的婆婆,一边照顾上学的儿子,操持着所有的家务,就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
彼时秋秋还带着一个小名唤作丫丫的徒弟。女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直接被她妈找熟人介绍到秋秋这里来学手艺,她的理想是以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因此学起手艺来格外用心。秋秋想起来自己正是在丫丫这个年纪出的师,不由得有些感慨,教起丫丫来也是格外用心。
丫丫建议师父把店的名字改成“靓一族发屋”,还说“改了以后,保准进来的人更多”。秋秋听取了丫丫的建议,摘下了老式木匾做的招牌,换上了“靓一族发屋”几个可以通电的广告发光字,顺势把店里大大小小的椅子换成沙发,又定制了两面带边框造型的镜子,有种鸟枪换大炮的味道。生意果真越来越好。
肖文力已经从经济效益不佳的汽车总队辞职,跟老战友一起开了一所驾校。彼时小汽车正如潮水般涌入千家万户,学开车的人排成了长队,就像当年过年的时候,女人们排队烫头一样。肖文力心疼秋秋每天辛苦,说:“把店关了,回来享享福。”秋秋没理他。
几年后,丫丫说她想离开店里,由男朋友出钱,她出手艺,两个人一起去开一个大一点的店。秋秋说:“好啊,两个人好好做,日子总会过好的。”丫丫开的店很大,有两层楼,一楼美发,二楼美容,店里有好闻的香水味,和可以让人躺着洗头的床,店名却叫作“小靓一族美容美发”,她说她要永远记得,她是从秋秋师父手里学的手艺,也学的做人。
丫丫离开后,秋秋再也没有收过徒弟,觉得徒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离开总是让人舍不得,她经不起这样的舍不得了。几年后,婆婆仙逝,又几年后,儿媳进门,秋秋觉得自己老了。
今年春天,肖文力让秋秋歇业几天,他带她去海南玩了一趟。
从没出过远门的秋秋第一次坐了飞机,坐了海轮,看到了天尽头,也看到了海岸线,她觉得这几十年来守着的一隅小店,实在是太逼仄了。
从海南回到店里,重新握起剃刀,她又觉得握在自己手里的这一招一式,并不比天边和海边的风景渺小。因为为了等她旅游回来,她的老顾客们,男人已经蓄长了头发,平头变成了分头,而女人染成的青丝又变成了白发,一定要等她回来打理。
每一个经她手的客人,对她来说就像另一种人生。她跟各种各样的客人聊着他们的生活,看他们像自己一样,从青年到中年,从单身到儿女双全,再到儿孙满堂。她时而劝慰,时而叹息,时而批评,时而夸奖。
她已经不再去刻意研究手艺,她的手与她的手艺已经融为一体。于是她换回了“秋秋理发店”的店名,只不过不是用老式的木匾,而是广告发光字,在阳光大道南路五光十色的店名招牌里闪闪烁烁。
去年进门的儿媳刚怀了孕,秋秋对儿媳说:“等你要生了,我就把这店关了,回家一心一意帮你带孩子,不让你像我这辈子这么累。”此时她才觉得这辈子因为这放不下的手艺,自己太累了。
丫丫就像秋秋,每年大年初一都会来给师父拜年,儿媳也像秋秋,婆婆说什么就听什么。那些曾经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总会留下最值得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