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耳朵外国狗

我上六年级那年的冬天,拥有了阿龙山最拉风的一只狗。

为什么敢说“最拉风”?因为这只狗有一对长长的毛发卷曲的大耳朵,一直耷拉到肩两侧,像是在理发店烫了个最时髦的大波浪,真是漂亮极了。我敢说,这是阿龙山有史以来耳朵最大的狗,就算把镇子里所有人家的狗拉过来,也没一条比得过它。

大耳朵狗是当时与我家关系还不错的一个哥哥送的,那会儿他常在外面跑生意,时不时会搞回来一些新鲜玩意儿,带着我不熟悉的、遥远的外面世界的气息,譬如这条在当时堪称异类的狗。

这狗啥品种?面对此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每次都不一样,可能他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啥品种吧。于是,后来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也回答得糊里糊涂:“好像叫苏格兰猎犬还是英格兰猎犬来着,反正都差不多,叫猎犬就对了!”

说完心里就有些发虚—就这小个头儿,脾气又好,天天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能猎着啥啊?

我们给大耳朵狗起了个外国名儿—沙威,出自《悲惨世界》,想着既然是外国狗,那就起个外国名儿好了。

虽然出身不同于镇上那些常见的大黄、大黑、大花等,沙威却并未得到额外的照顾,吃的跟我家之前养过的所有狗一样,苞米面糊糊加剩菜汤,饭桌上剩啥狗吃啥,倒也吃得心满意足,啃块带点儿肉丝的骨头也能乐得满地乱蹦。唯一能算得上优待的就是住的地方。

我家房前窗下原本有个砖头垒的狗窝,后来我爸觉得砖头缝漏风,也不够美观,就用木板叮叮当当钉了一下午,做了个小屋形的窝,有房梁有屋脊,还挂了门帘,里面垫了厚厚的草编垫子,为的是在冬季的夜晚能够阻隔来自大地深处的森森寒气。

大兴安岭的冬季漫长且严酷,夜色渐深之时,也是寒气最盛之际,街上、胡同里人影渐稀,晚归的人拍落一身冰霜,急于投身烧得暖烘烘的小屋,关上门,屋外的世界便陷入无穷无尽的寒冷。

那些家养的狗,在冰雪覆盖的小窝中蜷着身子,竭力保持住体内的温热,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夜有多长,就要这样抖上多久。寒气渗进骨头血肉,狗却从未放松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第一时间竖起耳朵,向黑暗中投去震慑的绿光。零下四十多度的极寒之夜,它们就这样一夜一夜地熬过来。第二天一早,狗钻出在酷寒中无异于形同虚设的小窝,使劲抖、大力抖,抖落周身的冰屑,晶莹的雪沫在阳光中飞舞,再次开启生龙活虎的一天。

在林区,没有人把狗养在屋子里,它们注定与风霜雨雪为伴。大兴安岭没有软弱的生命。

沙威能享受的最大优待是晚上可以睡在我家的门斗(房屋出入口与外门连接的小厅),虽然也冷,但比起雪地中的狗窝不知强上多少。之所以有此优待,一个原因是与林区的土狗相比,沙威看上去确实单薄了些,它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异国,我们不确定它能否经受得起大兴安岭的酷寒。还有一个原因,有那么几年,偷狗之风盛行,而沙威这样一条醒目的外国狗,在跟着我大街小巷到处撒欢乱跑的时候,早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了。

不过外形的特殊倒救了它两次—偷狗的人大多是为了吃肉,但对于沙威,他们更多的是想要据为己有,毕竟,它看上去是条很昂贵的狗。所以,沙威遭遇两次劫难都捡回了性命,也算有惊无险。

第一次是白天,爸妈上班,我上学,我跟往常一样,一早把狗送到奶奶家,放学再接回来。有一天我奶奶慌慌张张给我爸打电话,说狗被人下了药,要不行了。我爸妈对着四脚朝天只剩出气儿没进气儿的可怜狗子,煮了一大锅绿豆汤,不由分说地灌进去。这厮也是命大,连哭带号,又是狂吐又是蹬腿,最后一骨碌翻个身,居然站起来了,末了,还呆呆地冲着满脸泪花的我摇尾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没想要它的命啊,我爸叹息,说沙威吃下的应该是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