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懂得吃,还特别会做,是一件多么令人尊敬又羡慕的事,可以想象,她的身边一定是不乏朋友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烹饪技能引得街坊之间竞相请教。她是采买的标杆,擅长将细碎鲜活的市井日子过成一条奔流的河。每逢团聚,她都会掸尘、拘鱼、杀鸡,在炉灶之间,将诉说不尽的爱意,融入每一道菜、每一顿饭。
我家的镇桌之菜是醉蟹,母亲当然要规避吃生的东西可能带来的风险,所以这是蒸熟之后再醉的蟹。选蟹、养蟹、制卤、蒸蟹、浸泡,至味鲜吊舌。醉蟹的鲜味很难用笔墨形容,尤其那蟹黄,像陈年佳酿,入口抵心,唇齿间的绝伦鲜味久久不散。
人间鲜味众多,但许多美食品尝后会令人忘记滋味,还有些吃多了会腻,而醉蟹始终让人记忆深刻。这些年来,我与母亲聚少离多,但每年中秋都要回家。母亲知道我要回来,便提前三天开始采买。抵家时,醉蟹便已在桌上。我卸下行囊,花数小时用类似核桃夹子的工具把蟹拆开、吃掉,母亲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直到满桌残骸。好像只有这时,才让人感到是真真切切地回了家,完整的自己被拼凑了起来,魂也归了位。
母亲的醉蟹是和邻居学的,邻居是宁波人。“秋风起,蟹脚痒”,在外漂泊的江浙人其实心更痒,秋风一起,就会对那膏肉肥美、酒香扑鼻的醉蟹有执念。光蒸是不够的,还要醉。
江南是黄酒的故乡,宁绍地区酒糟制馔尤为盛行。在这里“入口之物,皆可糟之”,不论荤素,不论部位,鸡鸭鹅鸽,头爪肠肚,鱼虾蟹贝,毛豆花生,只要扔进糟卤,待入味,盛出来便是一碟开胃小菜。
时间与酒,给予醉蟹的是浓郁悠长的芬芳。而真正的高手,不会拘泥于某一种酒,或某一种固定套路,他们都希望将自己拿手的这道美食升级再升级,用或者不用某一调料,都有逻辑可循。
前两年,我母亲升级了她的醉蟹配方,只是一点小的调整。她原本选用的是陈年绍兴老酒,现在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一点轩尼诗白兰地。她的逻辑是,要增加果香,让口味轻盈起来。白兰地本就是由水果蒸馏而成的高度酒,好的白兰地会有明显的单一水果香气,味道诱人,用来辅助黄酒,是点睛提鲜之笔。过去下的盐减半,用话梅干来代替少掉的那部分盐分,也是为了让口感清爽,提升果香;用新鲜橙子皮和柠檬替代陈皮,也是如此;用冰糖替代砂糖,则是让甜味的层次感更加饱满。
将这肥腴绵润的蟹黄送入口中,细腻、软糯和轻盈中带着微微酒香和花果清香,如同一位邻家女孩,清新素雅、直抵心田。
大概所有最好吃的东西中,都带着沉甸甸的爱,又或许为之感动的不是食物,而是和食物一起经历的韶华。见醉蟹如见亲人,其间,滋味绵长,深藏喜与悲。它给予人们一些确定的安慰,万水千山,随你来去,它都会在那里,不会走失。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吃和远方》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