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耿这半生

这几年,每年仲春,我总会收到快递送来的腊肉野蒿子饼,打开饭盒,能闻到野蒿子的香味。野蒿子饼呈乌绿色,饼皮上镶嵌着丝丝缕缕的植物纤维,与红白相间的腊肉丁搭配,一口咬下,既醇厚又清香。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礼物,准备起来却要花大工夫,除了带过我家孩子的保姆小耿,恐怕没人肯做这样麻烦的小吃。

每年野篙子发芽后,小耿都会带着剪刀,去公园采集野蒿子的嫩叶。回去后,先要将野蒿子洗净,再揉搓剁碎,一遍遍地在清水中洗去其苦涩的汁液,等到水变清了以后,用力挤去水分,与腊肉丁同炒,再加入面粉,以开水和面,揉好后揪成剂子,以掌心拍扁,在平底锅上微火煎成。细看,这野蒿子饼上还留着小耿的掌纹。小耿在快递小箱子里附信说:还记得我不?记得你家妞儿就喜欢吃这一口。

当年,产假结束,我要上班,不得不雇了保姆,那就是19岁的小耿。她刚到我家时,高考落榜不足一年,还是一个对做家务和带孩子一无所知的乡村女孩,不会用微波炉解冻和加热食物,不会用电饭煲上的设定按钮,也不知道怎样给奶瓶高温消毒;不知道给孩子喂过奶粉后要拍嗝,给孩子换完衣服也不知道把里面的棉毛衫塞进孩子的裤腰,她完全不懂这些。于是,只要她伸手抱起孩子,孩子就露出一截儿光溜溜的肚皮和后腰。

刚来时,小耿自己也是一个贪玩的大孩子,经常抱着孩子出去溜达,看花看草,折了柳枝给自己和孩子各编一个帽圈。她还喜欢抱着孩子去街心公园荡秋千、滑滑梯,她抱紧孩子,一次次地荡着秋千,与孩子一起放声大笑。有时回来,孩子脚上的软鞋甚至袜子都丢了,她却浑然不知。

孩子稍大一点儿,需要制作辅食,小耿做得很粗糙,熬胡萝卜泥不知道为胡萝卜刨皮,菠菜泥中看得见菜梗,猪肝泥做得很老,而且很明显能看到猪肝里的筋膜没有剔干净。她也极少严格按照我留的字条让孩子少食多餐。她太爱孩子了,连樱桃这种我们不敢给孩子吃的水果,她都敢挖去果核,用勺子压烂了,去喂孩子。四溅的樱桃汁把她的围裙重新染了色,她也毫不在乎,还一本正经地提醒我:“老姑奶奶明天要来看孩子,你别把樱桃都端出来,这时节樱桃稀罕着呢,细娃儿要吃的,给她留点儿。”

带了半年孩子,孩子受凉感冒、积食拉肚子,一共进了四次医院。我婆婆皱着眉头说:“要不,辞了小耿,我申请提前退休,回来带娃吧。”

我思量了一下,谢绝了她的好意。谁不是从懵懂无知的“实习生”变成熟练工的?何况,孩子已经离不开小耿了。小耿有文化,能唱童谣,能讲故事,能念唐诗,由她带娃,娃刚满周岁就会说话。1岁半,只要你念“曲项向天”,娃就会蹦出“歌”字;你念“举头望明”,娃就会接上“月”字。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孩子坐在小推车上等小耿,小推车堵着厕所门,小耿与娃的手腕上牵着一根线,线上拴着铃铛,小耿正敞着门上厕所,娃一哭,她就摇铃铛哄娃—娃太依赖她了,一分钟看不见就要找。家里的活儿,小耿常常只能等娃睡着了才能抽空做。我也告诉过她要锻炼娃的独立性,不然往后上幼儿园就会哭着不肯去。小耿点点头,说:“她还这么小,一出门就搂着我脖子不放,一睡着,口水就会把我的肩头打湿。能宠一时是一时吧,等她稍大点儿,再教这些吧。”

我还有什么话说?带娃半年多,小耿的性子由风风火火逐渐沉静下来。她的眼睛看得到孩子的需求,耳朵分辨得出孩子的各种响动了。这种敏锐,是从全心全意的爱中逐渐生长出来的,这种生长也许很缓慢,却有着最深的根基—小耿的善良本质,这使她成为孩子安全感与依赖感的源泉。

我家女儿长大后与人自来熟,乐群性高,我相信,这与当年小耿带着她自由自在地在附近大学的沙坑里玩耍,与同样来玩沙的孩子及家长自由交流有关,也与小耿经常带她去玩滑梯与秋千有关。女儿上小学时在作文里写:“我爬得哆哆嗦嗦,好容易爬到滑梯顶了,看到下面光溜溜的滑道,怕得大叫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小耿阿姨在下面敞开怀抱,半蹲着接我。她大喊,来嘛宝贝,勇敢些,啥事都有第一次,你可以的……”

类似的呼喊,小耿在内心深处,也对自己喊了好多次吧。她从乡村来,一脚跨入一个全新的领域,要学习照料软绵绵的小娃娃,帮她换尿布,引导她感受这个世界的光亮和声音,觉察她的各种小情绪,逗她开怀大笑,教她爬行、走路、开口说话、用勺子独立吃饭、避开危险……每一样都是挑战,其难以把控的不安感,与第一次坐在滑梯最高处并没有什么不同。紧接着,她还要教娃娃养成一些好习惯—不要撕绘本,不要把衣柜里的衣服掏出来丢满地,不要拿着妈妈的口红到处乱涂……做这一行,她逐渐看到了育儿的艰辛与风险,也全身心地沐浴在孩子的依赖中。

从19岁到45岁,小耿带了7个孩子。能找上她这样尽心竭力的保姆,是历任雇主的福气。当然,雇主们的情况也各有不同。有的像我家一样,在小耿离开后,依旧与之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交往;有的却在家里每个角落都装上监控器,给孩子吃的昂贵水果一颗一颗都数过,怕保姆偷吃……幸而小耿想得开。

靠着当育儿保姆,小耿帮婆家翻修了院落与楼房,帮老公买了跑出租的汽车,帮得了癌症的公公买进口靶向药,她忙到没工夫计较婆家人对她究竟怎么样,计较这样以德报怨究竟值不值。每带一个娃娃,她就把自己的童年重过一遍,把儿子的童年也重过了一遍,她认为,这是“福气”。

孩子带大了,上幼儿园了,小耿就从雇主家的生活中隐退了。唯有每年春天,野蒿子长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蓬蓬勃勃的思念就在她心中招展了,那旷野中的毛茸茸的叶芽儿像小孩子的汗毛和头发,抚过她的手。接着,似乎只要在太阳下晒上半小时,野蒿子的嫩叶就舒展开来,一面浓绿,一面是带着绒毛的灰粉绿。她就会摘下一些,做一回野蒿子饼,寄到两三个带过的孩子的家中,邀请他们尝尝这纯朴的春天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