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必穷而后工
阿城曾说,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绝境。他做了一个相对的补充:绝境是一个比喻,可能是任何你碰到的问题,你有这个能量、智慧和经验穿越吗?没有,那就可能是绝境。这句话似乎过于绝对,但遇到的问题至少是一种困境。过去三年,很多人的生活都泛出一番寒意,生活似乎变得无法完全掌控。
我们哀叹、我们焦虑、我们不甘,但内心深处也知道,困境是生活的常态:年轻时候总会感喟穷困,怀才不遇;中年常常遭遇变故或者病痛;老了总要面对亲人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而身处困境,人们常常不平则鸣,有一个成语叫“绝处逢生”,那新生的事物可能就是诗。
古代诗人都是如何用诗面对人生困境的?多病困扰之时,韦应物想念老友,他这样写:“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元稹思念亡妻,留下千古佳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李白被赦免后乘舟东下江陵,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名句,但其中透露的喜悦背后,是诗人经过流放、抛妻别子的痛楚。
《全唐诗》的四万八千多首诗,大部分都是羁旅行役的苦闷、求而不得的痛苦、对亲人的悼念以及刻骨的相思,单纯描写快乐的诗句很少。正因此,古人总结道:忧愤出诗人、诗必穷而后工。
人生的诗意时刻,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现实苦难的正视以及对它的超越之上。命运的沉浮,以及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这些人生的遭际,会让诗人有感而发。千年前某人内心的一次涟漪,落在纸上成为诗句,被记录被诵读被流传,引发之后无数代人的精神共振,余音袅袅,直到今天。
生活的诗意:虽然叹息,总是轻盈
在古代,像“我要做一个诗人”这种提法,是不存在的。战国的屈原、唐代的李白、宋代的苏轼等等,大部分被我们称为“诗人”的那些古人,他一生的主要身份都不是诗人,而是心怀抱负的士子、居庙堂之高的政客、梦想兼济天下的文人。他们认为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事,而这件事不是写诗。
有时,他们并不活在诗意的“艺术真空”里,甚至要直面“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同路人”的现实。在唐代诗人孟郊的小世界里,流露出一种现实的冷峻。孟郊在底层生活过,当他没权没势时,常有人把他当作“路人甲”。韩愈因此对孟郊一直抱有同情:“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
孟郊幼时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屡试不第,贫困如影随形,一生悲苦。但他并不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困境,能眼光向外,关注人间的疾苦。看到百姓生活艰辛的残酷现实,他写下悲天悯人的诗句:“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目睹贪腐的官吏对农民的繁重剥削,他痛心疾首地吟诵:“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
古代农民经常遭受繁重剥削,孟郊用诗记录下了他们生活的艰辛。
他一生都在漂泊,“十日理一发,每梳飞旅尘;三旬九过饮,每食唯旧贫”。当他晚年当上县尉,终于可以把母亲接来同住时,饱尝世态炎凉的他愈觉亲情之可贵,于是用真挚的情感,给后世留下了“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经典慈母形象,“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被历代传颂,直到今天还被挥洒在各种书法卷轴上。
孟郊不避讳内心的失意,用真切的生命体验去写诗。人生的各种际遇汇聚成了诗,诗是生活的副产品。
相比起孟郊,刘禹锡很早就踏上了仕途,他年少成名,二十岁中进士,三十岁就位极人臣。但他的后半生却遭遇谗言、排挤和攻讦,一路被贬连州、夔州、和州等地,长达二十年。
面对苦难,不同于孟郊,刘禹锡一生乐观旷达,坚毅刚强,更是用诗歌实现了对苦难的精神超越。尽管有数次被贬谪的遭遇,当遇到后起之秀白居易,他的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流露出欣喜与乐观;因写玄都观桃花得罪权贵而被贬,但当再次奉调回京任职时,他还敢写玄都观桃花,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尽显韧性与傲骨。
他告诉我们,要豁然地看待世事的无常,“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但他又并非一味沉浸在前尘往事中,而是劝诫人们“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不必纠结于往事,就算遇到了痛苦与愁闷,生活还是要不断向前。
而比起刘禹锡,王维又更进一步,把面对苦难的精神超越,上升到了禅的超脱与智慧。经历了仕途风波后,他看透了官场沉浮,愈发感觉到人世的虚幻,因此对佛家的超脱有了更亲切的体会,遂在辋川营造了一座别墅,隐居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