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一直在怀疑那年暑假的状况,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那种记忆鲜明过头了,以至于下一年、下下年的记忆在对比之下都显得寡淡而苍白。
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里无处可去。漫长暑热的两个月,一个精力充沛、住在单元楼里的一年级小孩,像一块形状奇特的积木,让她的妈妈不知道如何安置。她只有携带我去上班。头两天,我一直拽住她护士服的后摆,像企鹅一样摇晃在她身后,我的妈妈端着塞满药瓶针水的铁托盘,在冷色白织灯下拉长了脸说:“你一边儿呆着去。”后几天她就完全没有被烦的困扰了,因为我成了医院这一层的吉祥物。小护士们用糖和苹果把我的卫衣口袋塞满,看到我踉跄着跑到避开我妈的办公室角落,迅速把糖果吞掉,她们就会咯咯笑起来。她们把脑袋低伏在案台下偷吃泡面的时候,如果我在旁边巴巴望着,也会塞一缕泡面到我嘴里:“乖丫头,别告诉你妈。”上午,我就趴在我妈办公室的大桌子上写暑期作业,中午困了就推开一间没人的病房,半躺到床上去眯一会儿,下午醒了就趴在病床上再画两笔暑期作业。
某一天下午,我趴在床上写作业,吃了一大堆糖。糖纸蓝紫色相间,透过阳光看,眩惑闪动的光流泻在洁白的床单上。我被这种景象迷住了,没舍得扔掉糖纸,认真地把每一张捋平,堆在一起,攒成一座小山。
我第二天一定会后悔又庆幸,当时忘记处置这堆宝贝垃圾。推门进去时,本想像往常那样,铁球落地一样把自己扔到床上,却看到病房里已经有人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背对我,应该在呆呆望着那堆糖纸。我妈推门进来时,我再想压住那堆糖纸已经来不及了。她把速记板压在前胸,指尖绷起指向床,挑眉,开口:“你留下的垃圾,是不是?”我支吾着低头不敢看她,好像承认罪责的延宕可以冲抵负责本身。这时却响起了第三个声音:“是我的糖纸。”
我妈敏锐的直感让怀疑从她眉间的皱纹上浮出:“你知道你这种情况不能吃糖吧?”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收藏爱好。”
于是,审判者在怀疑和意味深长的静默中走出了病房。
我说不清楚友谊是在那一刻就缔结了,还是在接下来那个下午酝酿的。她对我露出一个狡黠而心领神会的微笑,像是课堂上趁老师背对黑板时给我递纸条的小伙伴那样。她把那堆糖纸拢得更紧凑一些,然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很像今年秋天的落叶。”她说。
后来想起这句话,才能想起其中隐约的忧伤。可惜当时我只是一个只会含着糖果瞪大眼睛的小孩,而且那天下午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快乐了,那是一种流溢着安宁的快乐。
“把落叶变成小鸟,你想学吗?”
我重重地点头。
她拿起一张糖纸,捋平,对折,翻折,又翻到反面来一次,一只千纸鹤轻盈地落在惨白的桌面上。它的影子沾染蓝紫色的光斑,又带着她指尖那种晶莹的透亮。我看呆了,手里那张糖纸被我捏得乱七八糟。可惜当时的我是一个笨小孩,那双暖和柔软的手握住笨拙的小手,教了一下午,我还是只能把糖纸叠成一团沮丧的纸球。
“没关系的。”她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的绿色的玻璃罐子打开,我闻见巴旦木的气味。“以后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把糖吃掉,留下糖纸。”她把千纸鹤投入玻璃罐里,就像把它放归到碧绿的深潭中。“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把糖纸放在桌子上。”我掏遍衣兜,翻出仅剩的两颗糖,高高举起放到她脸面前,像是敬礼的骑兵。她却摇摇头笑着把我的手推开,剥开其中一颗,塞到我嘴里。
后来的那两个月,我就常往那间病房跑,像去办公室汇报工作。起初,我去的时候她几乎都在,我看她叠了无数只纸鹤,还是没有学会。后来,桌子上的糖纸越堆越高,她开始长时段地不在。但第二天我推开房门进去的时候,那堆“落叶”总是如约消失,变作玻璃瓶里的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