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陪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她反跪着,膝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双手托腮,像是在看庭院里的树。
“你再帮我一个忙吧,秋天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把纸鹤放到树上去。”
“为什么要等秋天?”
“因为红叶子配蓝紫鸟才好看。”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生日在秋天。”
说完这句她就长久地不说话了,然后时间在这里盘踞了一会儿,一颗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到衣领里。
“为什么要等生日才能放纸鸟?”可惜我那时只是一个笨拙的小孩,我还在追问那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我的笨手不仅没有学会折纸鹤,还没有学会替别人拭干眼泪。
在我的暑期作业写到封底的那两个星期,我和她变得有些疏远,因为我几乎整周见不着她。我妈和护士站的姐姐也时常不在,一整层楼好像没有别人。走廊上的白织灯关了,只有我呆的办公室的灯在玻璃上反射出暗淡的影子。走廊尽头的铁门在稀薄的黑暗里冷冷立着,那头的蓝光透过门缝爬进来。
我攥着新鲜剥开的糖纸想送到她的房间,却看到她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窗外昏黄的路灯透过门上玻璃小窗照亮了她的眼睛。她在往里看。
那是我妈。我从没见过我妈这样。她不像平时那样又硬又冷,路灯的黄光把她蒸软了。外面应该刮风了,我听见那棵在秋天即将落满纸鸟的树沙沙响,风把她的眼神也刮动了。
接着她看到了我。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摊开手展示那张已经平整的糖纸。
“以后你不要来了。”我妈的话把我从某个地方推开,却包含隐秘的歉疚。
我依然放任自己的钝感,把那扇门推开,虔诚地把糖纸放到她桌子上。
过了一天还是两天的中午——我记不清了,我躺在无人的病房里睡午觉。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棵枝条舒展的大树,叶子簌簌落下,在即将落地时变成蓝紫色的玻璃糖纸,树枝上歇着一排纸鸟,扇动翅膀一只一只渐次飞走。我和她在树下站着,我递给她一颗糖,她终于接过以前从来没有接过的糖,剥开糖纸,我们一起把糖果扔到嘴里。咔呲咔呲,我们边嚼边对彼此露出那种默契的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到时那样。胖手和纤手一起把糖纸翻折、再翻折,两只纸鸟出现在两双平摊的掌心。我个子太矮,踮脚也够不到离地最近的树枝,她把两只鸟一起放上去了。两只鸟一模一样,同样精神,同样漂亮。
我们吃了好多糖呀,秋天终于正式到来了。
我在枕头上醒来,病房里墙是白的、床单是白的、窗框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哪里还有梦里那些绚丽的色块?我剥开一颗糖,跳下床,我要告诉她这个梦,以及那个梦里的秋天。
当我推开她的房门,我应该看到了接下来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风把窗帘的一角撩起,夏夜的晚风夹杂着温暖而烦闷的湿气扑到地上,还附带树叶单纯苦涩的汁液的气味。风来到她的桌上,把那片孤零零的糖纸——我三天前放上的,轻柔地舀起,它晃悠、飘荡、落地,像是一个人闭上了眼皮,像是一片叶子落了地。
我再也没见过她。连带那一满罐等待被放归的纸鸟,连带那一年的秋天,我都再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