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一种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常常被人热心地领去参观各种古村古镇古街古巷古庙古祠堂之类,有许多其实就是些腐朽、霉烂的废墟,有些翻修装潢过,更恐怖,像化过妆的尸体。有一次我趴在破裂的门缝上,看见里面的厅堂、过道满是枯草,草丛中有一口没盖板的棺材,阴森森的中堂挂着一幅瓷板人像,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怒视着朝里窥视的人,吓得我打了个寒噤。很多年,一旦做噩梦,背景总是那些似有鬼魂出没的深宅大屋。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化遗存”都这样阴森,堂而皇之的有的是。

记得有一年去到一个偏远省份的乡镇,当地朋友挑了个最有特色、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据称,凡是头次来这里的客人没有不去的,就像到北京必登长城,到上海必去外滩,到西安必看兵马俑,到西藏必进布达拉宫。

空旷的村子,一堆老宅第像大冬天蹲在地上晒日头的老人,灰砖、白墙、黑瓦,山墙上衰草摇曳。

外墙写着“忠”“孝”“节”“廉”,门头高悬着皇帝的圣旨,堂号无不出于“仁义礼智信”,楹联尽是“金石其心芝兰其室,仁义为友道德为师”之类。一重重堂奥,到处刻着“三字经”“弟子规”“朱子家训”等等,抬头是教训,低头是规矩,左门见“出将”,右门见“入相”,满眼满耳是亡灵的喧嚣。各种各样历朝历代虚伪空洞的陈词滥调,或浮雕,或镌刻,或烫金书写,布满了一切可以容纳字迹的空白,不容你眼睛稍有消停,让你喘不过气来。

对所有这些,朋友如数家珍,热心而辛苦,让人不忍打断。但我却止不住困惑:所谓“礼”,不就是秩序、权威与层级吗?鲁迅借狂人的嘴斥之为“吃人的筵席”。林语堂说得更明白:自古儒门子弟往往自认有超世之学,以为这样的烂学问能造福苍生,其实个个心里想的不过是造福自己、给家族争面子罢了,无非哪家的老婆漂亮,哪家的子孙出息,哪家弄得钱多,至于人对人的尊重,爱和良知的互助,没人去比。中国人的“面子”这个东西,无法向外国人翻译,无法为之下定义。它像荣誉,又不是荣誉。它比任何世俗的财产都宝贵,比命运和恩惠还有力量。

什么“耕读传家”,什么“诗书继世”,说白了就是要出人头地!一个人出外打拼,不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不能捞个盆满钵满,不能给家族置办大屋广田,都没脸回老家了。那些畏缩地夹在趾高气扬的“翰林第”“大夫第”之间的寒门人家,当初活得怎样压抑憋屈,可想而知。

读书做官,升官发财,福禄寿喜,几千年都没有什么变化。乡人讲究的“本事”就是成王败寇,即便自己不怎么样,至少祖宗阔过。

朋友特别提到曾在此间做官的“二代圣人”朱熹的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他解释老先生的本意,并不在游春,所谓“泗水”,无疑指的是孔门,“寻芳”求的是做人的学问,“万紫千红”比喻的是儒学,点染万物的春风乃是圣人之道。

他感叹道,仅此一例,即可见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