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蟋蟀,请你晚一些来

奇怪的是,我总能碰见蟋蟀。

我的家在二十五楼,离绿化带很远,离种花人家的阳台也远,门窗时常紧闭,但就是会从客厅的某个角落里突然蹦出一只蟋蟀,小小的,黑褐色的,沉默地歇在木地板上。

我害怕虫子,尤其是会飞的、会蹦的、行动迅速的虫子,所以家里常备杀虫剂。我每次都心怀恐惧与愧疚,边喷杀虫剂边向虫子道歉。

我对蟋蟀的处理,更人道一些。在胆子大的时候,我会努力用扫把将它赶出家门,希望它学会从安全通道下楼梯,重新回到土地上。碰上不合作的蟋蟀,我便敞开阳台门,期待它怎么来就怎么回。

在我家乡那个小村子,传说逝去的人如果想再回家看看,便会变成蟋蟀或蚂蚱,因为小而常见,又行动迅速,回家偷偷看上一眼,过夜就会离去。

这个奇怪的说法是妈妈讲给我听的。夏日夜里,我们常常大开着窗户看电视。一天晚上,电视机里突然传来明亮的蟋蟀叫声。妈妈在电视机后面找来找去,直到那只蟋蟀自己蹦了出来,落在窗户边上,半透明的翅膀不断抖动。我吓得跳上沙发,催促妈妈快打死它。

妈妈摇摇头,找来塑料袋,轻轻把蟋蟀一兜,望着窗户犹豫了会儿,还是换了鞋下楼,把它放到小区绿化带里。如此大费周章,并不是城市居民对待恼人生物的惯常行为。这时,妈妈便给我讲了那个奇怪的说法:“会到家里来的蟋蟀和蚂蚱,都是还记挂你的逝者变的。”可是这个说法太单薄了,只有一句设定,没有人物与情节,缺乏故事和冲突。我笑着摇摇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又有一次,已经入冬了,客厅的窗户也不常开,一只蚂蚱忽然出现在客厅正中央。那是一只特别的蚂蚱,个头很大,而且是灰色的,灰得像老人的头发。

妈妈盯着那只蚂蚱看了很久。蚂蚱也没动,伏在地上,像是走到那儿就已经耗光了力气。

妈妈开口时声音很轻,她对着蚂蚱说:“爸爸,是你来看我了吗?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你往前走吧,别再想着我们了。”

那是个有些荒诞,甚至好笑的场景,但我缩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因为妈妈的声音太柔和、太真挚,像是外公真的坐在客厅里,正面对面地听着。

外公去世得早,很突然,送进手术室前就已经昏迷,没能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只剩下藏在妈妈钱包里的,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看望外婆。外婆一个人住在山里,田里遍地都是活儿。她干活儿的时候,我便一个人在家,看看电视,或者坐在院子里翻着书。那只蟋蟀出现的时候,我像是有种特别的感觉,抬了抬头。

蟋蟀离我大约三米远,停在院子里的一块小苔藓上,触须轻轻地摇动着。我屏住呼吸,悄悄站起来,而它跟着我微微动了动。我突然想起妈妈的话,慢慢走到另外一边。那只蟋蟀竟然也转了过来,头始终一动不动地冲着我。

我站在那儿,犹豫,怀疑,感伤,有两个字悬在我的嘴边,却迟迟没有说出来。外婆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我呆呆地杵在屋檐下。我赶忙指给她看那只奇怪的蟋蟀,又说起妈妈告诉我的说法。

外婆听完大笑,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说道:“别听你妈胡说,我怎么没听过。外面晒着呢,快进屋去吃糖。”外婆没有看那只蟋蟀,径直回了屋。她还有很多事儿要做,比如喂猪,砍玉米,晒被子。

后来,我们搬到了二十八楼,新家对着江,江那边是山,偶尔从客厅望出去,像是自己也住在山里。照旧会有蟋蟀飞到屋里来,不像日常问候的飞蛾和夏天专供的蝉,蟋蟀的出场总是很低调,要等到它叫起来,我们才知道它来了。

妈妈还是习惯性地放走蟋蟀,但不会再专程送去花坛里,要么用扫把送去门外,要么把它们关在阳台上。她没有再对蟋蟀说过话,至少在我面前没有。

小时候,妈妈会带我去附近僻静的空地祭拜外公。后来,城市里的空地被高楼取代,我也没办法在每个清明节都回老家。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张藏在钱包里的,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后来有一回,我去日本出差,住在京都的酒店,日式酒店小而整洁。我趴在小桌前处理文件,正对着窗。累了的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一轮明亮的圆月,如此美而静谧,悬在他乡的夜里,不由得想起人人都会背的那首诗。惆怅片刻,我正要低头,眼角余光瞥见一点黑色。

果然,窗台上停着一只小小的蟋蟀。

我已经格外熟练,用便利店的口袋把它套进去,打一个结,拎着下楼。酒店外不远处就是京都着名的鸭川,河水从古至今穿过城市。这座城市没有高楼,尽力把时间的流速放缓,过去与现在同在。

我走到岸边,把口袋轻轻地抖开。蟋蟀趴在袋子底,一动不动。“走吧,”我小声对它说,“你是不是听不懂中文,认错人了呀?”

草丛里有此起彼伏的各类虫鸣,夏夜晚风送来身后游人的笑声和食物的香气。我蹲在月亮底下,无声地和蟋蟀抗衡。它终于猛地一跳,消失在黑暗里。

我没有起身,而是摸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叫她去阳台上,和我一起看月亮。

我的蟋蟀,请你晚一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