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那些名士那么爱聊天,这事情我一直挺羡慕的。我师兄有文化,他说:政治高压之下,佛教传入又激发了许多人的宇宙与生命意识,所以语言觉醒了,名士们用舌尖的快感掩盖生命的疼痛——他这话太有文化,我也半懂不懂。反正看《世说新语》里一大堆人,都能靠聊天成为偶像、明星,我的感受就是两个字,羡慕。
比如有个叫支遁的和尚,经常在他寺里坐而论道,每次都能吸引百来个听众,个个结舌注目,全听呆了。支遁谈完了,人们就让他签名。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就为了亲自看上清谈家一眼。注意,爱聊天,也是可以称之为“家”的:“清谈家”。
还有一个叫王平子,聊天聊得好,但人很傲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唯独看得起另一个人,叫卫玠,因为卫玠更能聊。王平子每次听卫玠聊玄理,听到要妙处就要激动得倒在座位上起不来,就像晕死过去那样。现在我们在网上动不动就说“倒”,大概就是从那里来的。有一次,王平子听卫玠聊天,倒了三次,就出来了一个成语:卫君论道,平子三倒。
有一个叫许询(许玄度)的,他自认为“聊遍天下无敌手”,偏偏有人拿他跟另一个清谈家王荀子相比,他很不服气,找了个大家都在场的机会,与王荀子辩论起来。终于王荀子大败,但许询又强行掉转正反双方,即王荀子用刚才自己的观点,自己用王荀子的观点,重新开辩。王荀子再败,许询这才罢休。
这个辩论狂许询,使刘尹说出“清风朗月,辄思玄度”的名言——每当清风朗月好天气,刘尹就嘴皮子发痒,想和许玄度聊天了。
不过,这些清谈家可能有点穷,因为他们有时候要“扪虱而谈”。不扯远了,我只是想说,聊天,也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西游记》里,有几个妖怪,因为爱聊天,丢了命。
春天就是一种酶
那几个是荆棘岭上的十八公等四人。十八公是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是竹竿。当时,唐僧路过荆棘岭时,正是春天。
春天是一个特别让人想聊天和抒情的季节。冰雪初融,泥土芬芳,空气里有蠢蠢欲动的味道。激动的心情看似不明来由,细细体味,方知季节是一个契机。季节的交替像一个伸展的姿势,生命里的很多褶皱瞬间展现,让人想起很多事情。在这样的时节,因为内心激情鼓涨,所以会特别想和人说话,特别想做一件可以抒发情怀的事。
何况春天的荆棘岭,又格外生机勃发:“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大自然的每个物事,都在抒情,十八公他们想找人来谈诗说禅,实在是太好理解不过。
也怪唐僧长得太像一个诗人了,正想找人吟诗作对的十八公,便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将长老摄将起去。他这行为有点突兀,其实十八公本人很绅士,完全没必要搞得像抢人质似的。我的理解是:唐僧三个徒弟,长得呢鬼斧神工,言谈呢粗鲁火爆,夏虫不可语冰,十八公实在不想惹他们,只好强抢了。
将唐僧摄到一座烟霞石屋后,十八公尽显绅士本性,携手相搀,告明来由:“圣僧莫怕,我等不是歹人……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
唐僧也“定性”了,平静一看,只觉月明星朗,果然是个谈禅论道的好地方。
这是一场清谈聚会,与会的还有另外几位,一个霜姿丰采,号孤直公。一个绿鬓婆裟,称凌空子。一个虚心黛色,叫拂云叟。
这几位在禅理上很有悟性!比如拂云叟,就与唐僧擦出了思想火花,声称:“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
这一段,是《西游记》里颇值得咂摸的一段言论。比之魏晋前辈,拂云叟也是颇得精髓、毫无疑问的一个清谈家,不知唐僧以后的取经路上,会不会说出“清风朗月,辄思拂云”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