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天,是从修理农具开始的。
父亲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来不及从浓浓的年味里回过神来,春天便带着一丝犹寒而朦胧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撞开了山野的门扉,迈着轻盈的步履,将大地上最后一抹残雪融化成相思的泪。运筹一冬的父亲,浑身的血液也一起与大地沸腾起来,他急切地脱下臃肿的棉衣,磕掉旱烟锅子里的灰渣,把它往腰里一别,就娴熟地把家中的农具搜集在一起。锄头松动了,他砍削一块木楔子,重新将锄头与木把揳紧钉牢;犁铲长满了锈迹,父亲把它从木柄上卸下来,搬来磨石用手轻撩一些水洒在上面,一下一下把犁铲中那些已休眠了的钢性与韧性唤醒。背篓破开了口子,父亲摘来刚刚泛青的柳条,把破损处编补完整。一连十多天,父亲把家里的农具全部修理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子的西墙根下,焕然一新的农具犹如士兵一样蓄势待发,只待父亲一声令下就将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
父亲收拾好农具,便开始了给麦田施肥。他推着木架子车,挖开家门口一堆覆盖着塑料膜的小土包,已发酵一冬的农家肥冒着滚滚热气。父亲抓一把,凑近鼻子闻了闻,长舒一口气,笑了,因为他明白“粪沤好,庄稼饱”。父亲甩开膀子将农家肥一车车运往麦田,麦苗们重新焕发生机,精神抖擞暗自生长,从黄绿色变为碧绿、青绿、深绿,如同一块绿色地毯铺满田野。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土壤变得松软,是翻耕土地的最佳时机。父亲喂饱老牛,扛上犁耙阔步走向年前就预留好计划播种豌豆和花生的土地。父亲走在前,老牛紧跟在后,他们走过村前石板桥的情景犹如一幅生动的乡村风景画,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父亲是犁地的好手,只要一将犁握在手里,就像长了个犁在他手上一样。父亲扬起牛鞭,啪啪几声脆响,一声“驾”叱,老牛就甩甩尾巴奋力向前走,犁也跟着笔直地前进。父亲怎么招呼,牛全能听懂,他们相互配合,默契如一。犁铲像尖刀、似利斧,如一艘劈波斩浪的小船,划开刚刚解冻的土层,泥土被均匀翻耕开来。那犁开的田行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湿热的地气从新耕的泥土里蹿出来,缓缓升起,散发着土地的清香。父亲扶犁时,身体往往微微前倾着,我后来常想,或许那是父亲对土地的一种俯首膜拜的姿势。我也曾接过父亲手中的犁,握紧犁把,才知道看似简单的动作,却需要娴熟的技巧、刚柔相济的力量以及腰膝酸软、筋骨酸痛地去操作,也深深体会到了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沉下心来,躬下身子。正如父亲所说,地不哄人,你付出了,它就会给你回报。
在父亲的心中,土地就像一座圣殿,他则像一个朝圣者,充满了虔诚的敬意。即便是自家院落的房前屋后他也不让半点荒废,从抽屉里搜拣出一个个纸包,把扁豆、丝瓜、葫芦及花卉的种子,撒在院落的边边角角,他莹润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期待着让平淡的小院儿长满绿意葱茏的情趣。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我时常记起他的每一个春天,那是他的一部农事繁忙的纪录片,也是时至今日频频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一幅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田园画卷。我始终感觉父亲没有走,他依然伫立在春天里,他的身影让我有一种他在支撑天地的感动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