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猫(2)

前些年,我到荷兰代尔夫特市小住。那里的人通常更喜欢养狗和鸽子,但我在租住的房子隔壁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说荷兰语,我用拙劣的英语尝试着与她交谈,总是不成功。她家院子里有几只猫,两只布偶和一只英国短毛猫,还有一只苏格兰折耳。布偶像恩爱的小两口,形影不离。英国短毛猫肥头肥脸,戴着一只黄色的项圈,眼神鲁莽而严肃,总是对我的靠近保持着警觉和反感。折耳猫像慵倦的小妇人似的,成天伏在地上,在猫毯上很少离开。荷兰人在街边种着小橡树和榉树,但他们似乎更喜欢悬铃木和椴树。在街区的空旷处,往往有几棵高大的悬铃木或者橡树。在新教堂前的集市广场边,是一排椴树。周末,广场上人流密集,当地的居民会摆上一些面包、水果和酒的摊子,还有一些旅游纪念品。警察在广场上不时走过,成群的鸽子在威廉二世大教堂的屋顶上飞上飞下,落在游客的身边,寻找各种洒落的食物,比如松子或者面包屑等,荷兰香芹的刺激性芳香在空气中弥漫,迷迭香和薰衣草加上荷兰香芹,让牛排摊总是围聚着最多的人。鸽子在这里像强盗般,如果不给它们点什么,人几乎很难顺利脱身。它们有恃无恐地围绕着你,在你身体的随便什么地方有意无意地碰撞着,扇动翅膀,朝你咕咕叫唤。警察来的时候,它们一哄而起,远远地落在教堂的灰蓝色屋檐上,交头接耳,像一群守法的公民。老太太不定时从街上带回猫的食物:烤鲭鱼段和一些猫薄荷干草袋。我隔着木栅栏看着这些猫,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到老太太的裙角下。烤鲭鱼段很合猫的胃口,连慵倦的折耳猫也变得兴奋异常,猫薄荷的干草袋起了巨大的作用。

我喜欢这位希芙兰德太太的院子,她的猫很快对我消除了敌意。我替她换猫砂和洗猫毯,她执意要送我点东西,当然,我拒绝了她的钞票。后来,她送我一些荷兰的老玩意儿:一顶荷兰包头帽子,几只陈旧的木头鞋,一些代尔夫特本地青花瓷的瓶瓶罐罐。有个工艺品我特别喜欢,是凡·高式的那种小圆太阳帽,扎着深褐色丝带帽缀。我并不在意她的东西,我只是愿意跟她的猫多待会儿。然而她似乎很不喜欢跟一个陌生的外国人打交道,经常将猫唤进屋,并砰地关上大门。我只能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露台上远远看着她家里的风景,那几只猫在玻璃窗里闪跃腾挪。红色的房顶上伫立着一群百无聊赖的鸽子,正在私语或者打闹。希芙兰德太太的猫很少跑到房顶旁的卸雪露台上,那里现在是鸽子的地盘。烟囱只是摆设了,现在很少有人使用生火的壁炉,用也得经过严格的环保许可并持证使用。不过烟囱却完整地保留下来,那些高低错落的烟囱成了另一种风景。

有时,天空中的云层很低,北海狂劲的风不时将云团从海牙和鹿特丹那边吹过来,列着队飞过代尔夫特市区上空。远远看去,火车站大楼那边的尖塔顶几乎擦着云端。车站新增的候车大厅,像迷幻的玻璃世界,一块块方形玻璃竖排着,并随着阳光的射入角度不断变化开阖度,让更多的蓝天和阳光映入大厅。车站内的穹洞式通道的墙壁,蓝瓷片星星点点缀饰其上,仿佛突然就撞见了凡·高的星空。

希芙兰德太太偶尔也出现在代尔夫特集市广场或者超市里。挽着一只购物袋,一辆购物推车上坐着她的猫,昂着头东张西望。椴树花开的时候,街上满地都是细碎的米黄色花瓣,蜜蜂在风中狂舞,嗡嗡嗡,追逐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她有时候竟然面无表情,只有她的猫对我友好地喵喵叫唤。后来,我女儿跟她交流后才知道,她以为我想打她的猫的主意,因此有些厌恶我的热情,并对我有了些敌意。不久,我和女儿上门送了束花并给猫带来了烤鲭鱼,她笑了,笑得有些难为情,她连连表示感谢,并要了我们的电话。她跟我女儿说,她要送我一只猫。我表示感谢并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我只有一个月时间在这里,并且无法将猫带回万里之外的家中。她的眼神里闪过失望,但满是欢喜的表情。她显然在为此前的误会懊悔,我们有着年龄上的差距,加上巨大的语言障碍,很少交流,这样有些误会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在离开荷兰之前,我将所有的她给的东西都还了回去,我不想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因为我对它们感到陌生,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喜欢那些旧物件。当然,我也有类似的情形,总喜欢将用过的瓶瓶罐罐留着,不舍得扔掉,直到家里凌乱不堪,才想到送给人家,人家却莫名其妙,以为送这破烂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带走了与她的猫的那些合影,那只英国短毛猫始终对我冷若冰霜,一脸严肃,眼神冷厉。而布偶和折耳却能够跑到我的脚边亲切地黏着我,使劲地献殷勤。我和异国的猫就此有了这样一段际会。

猫去了远方,时间也去了远方,时间不断地扩大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有时候想想,我其实也去了远方,一点点丢下了什么,往事,或者是记忆。远方不只是猫的去向,包括祖母、父亲和老屋,村庄也去了远方。远方在身后,那么遥渺,那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