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镜子始于何时?已全然忘记,但对镜子最初的记忆却很清晰。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我才两岁,从记事起就记得他们屋里有一个梳妆台,上方墙壁挂着两面方镜,背面是张美人照,浓眉大眼,妩媚俏丽,后来才知道是电影明星谢芳。而今几十年过去,那两面镜子依然完好无损。现在想来,婚房中的镜子固然增添了一丝温馨时尚的气息,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印象之深刻倒源于镜子的背面。
我与镜子的热恋正是青春时节。上大学起,开始逐步进入从农村娃到城里人的蜕变,这过程哪里少得了镜子呢。但又不好意思当众揽镜自照,就买了一块掌心大小的圆镜偷偷塞在宿舍床铺下,趁无人之时拿出来凝眸细瞧。我看镜子,镜子也看我。有一段时间我脸上长满了粉刺,噱称青春美丽痘,当看到镜中人这副尊容,既忧伤又无奈,有时不免迁怒于小镜子,恨不得摔掉。但一日不照如隔三秋,每个少年爱上的第一个人其实是自己。隐秘的镜子心事重重。
世间为何要有镜子?因为人的眼睛再明亮睿智,也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长啥样。眼睛用来认识世界,镜子用来认识自己。人类的第一面镜子其实是水,临水映面,又将水盛到铜器里照人,称作鉴,后有了铜镜、玻璃镜。传说,镜子是黄帝的妃子嫫母发明的。嫫母是中国四大丑女之一,额如纺锤,鼻子扁塌,体型肥胖,面黑似漆。一天,她在挖石板时见一块石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持手里一瞧,吓了一跳,石片映照出了一副丑陋的容貌。她不甘心,怪石片不平,就磨,再照,丑依旧,遂悄悄将石片藏了起来。唐代郑谷《闲题》诗云:“举世何人肯自知,须逢精鉴定妍媸。若教嫫母临明镜,也道不劳红粉施。”耐人寻味的是,镜子由丑人所创,原初就赋予了隐喻的意义,所映照的就不只是容颜了,正如黄帝评说嫫母,只要内心纯正,貌丑又何妨?
朋友老齐是位收藏家,他家里有两面铜镜,皆圆形,没有手柄,背面有钮可穿绳悬挂。一面是鎏金青铜,一面是白铜,皆比盘子还要大,正面平展光滑,但乌突突的,照出来影影绰绰。金属时间长了氧化生锈,需要经常刮垢磨光。明末玻璃镜才被引入中国,在此之前古人用的一直是铜镜。这两面铜镜背面除了铭文,都有精美的图案,其中白铜镜子背面还是松鹤浮雕,极为珍贵。我双手持镜,感觉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可以想象,古代女子在镜前梳妆,这镜子稍大一些就只能放置桌上,或挂在墙上,不可能拿在手中,实在是太沉了。
人们通过镜子自我观照,认识自己的真实面目。但这里边却有诸般复杂的情态与况味,并非一照了之那般简单,一面镜子也照出了纷繁的人生。《笑林》记述:夫持镜回家,妻拿起来自照,大惊,急忙唤来母亲:“不好啦,老公又找了一个老婆带回来了!”母亲也照了照说:“咦?连亲家母也领回来了!”虽是笑谈,其实我们真的认识镜中人吗?是否也常有颟顸和陌生之感?甚至有时在镜前自照,对它的纤毫毕现竟会感到无处躲避的难堪。唐代诗人刘禹锡对此有深刻的洞察,他写有《昏镜词》,诗前有段小序颇堪玩味。一个镜子工匠在店铺陈列了十面镜子,打开匣子一看,一面光洁明亮,其余九面皆朦胧模糊。有人不解,工匠笑着说,不是我做不来都是明镜,商人哪有不想卖出去的道理,只是买者都是买与自己容貌相宜的镜子,那太清晰的就难以掩盖脸上的瑕疵,所以买模糊的倒十有八九。于是,“瑕疵自(既)不见,妍态随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宝鉴,宝镜也。书中镜子是一个含蕴深远的意象,多有描述,既真实又虚幻,既日常又奇崛。宝黛爱情是一场无望的悲剧,《枉凝眉》云二人“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镜花水月,看似美丽,终是虚妄,故只能枉自嗟呀,空劳牵挂。甄宝玉是贾宝玉的镜像投射,如袭人所说:“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真真假假,亦真亦假。贾瑞相思王熙凤,被捉弄后病体恹恹,这时跛足道人带来一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镜子背面是一个骷髅,正面是凤姐勾魂的召唤。背面吓人却可保命,正面销魂却可丧命。这镜子的两面恰恰象征着人生的残酷与欢欲、真相与幻相。苏东坡说人生如梦,《红楼梦》可谓人生如镜。
关于镜子,李世民的认知别有洞天:“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世间万物皆可为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相互映照,无处不在。时常引鉴,可正,可知,可明,镜中人不管妍媸定会元气淋漓、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