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阅微草堂笔记》,被里面一首小诗打动,说的是一位姓林的教谕,北上至涿州南,在一处破屋墙外,见到有人用碎瓷片在破墙上划出一首诗:
“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
此诗,真有趣致。
当初幼时,家在太行山下,滹沱河边。
河边是真河边,山下却不是真山下。因为离河近,离山远。
但是,即便很遥远,仍旧能够在晴朗的日头下,把山的四季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北方的山,陡峭高峻,白石堆叠,映着天光,泛着淡淡的青。及至饭时,可以看得见这里那里的炊烟。
——那时日光清透,少有眼睛穿不过去的迷雾。
当时就遥遥地想着,那山里人家,烧的什么锅,做的什么饭,过的什么日子,说的什么语言。
后来长大,属于太行山脉的天桂山、嶂石岩,都曾爬上去过。石阶好陡峭,山壁又好似斧劈刀削。山风好凉。
再后来,坐飞机飞越太行山脉,感觉飞机像只虫,在偌大的碗里打转,怎么飞也飞不出去,太行山太大了。
但是,无论怎样,都走不出诗中旅人的感觉。
你看啊:
一队队的骡子,颈下都挂着铜铃,丁零丁零地响着,驮着货物在路上跋涉。
时值冬日,又是清晓,空气寒凉清冷。骡队起早赶路,经过住宿的驿亭。
我行程不紧,自是不必趱程,所以无聊时自顾自垂下鞭子,在地上的残雪上,用长长的鞭梢画下莫名的曲线。
而我骑的驴子,也一样蹄声缓慢,嗒嗒声幽然,却踏乱了满山的烟青。
——这果然是残雪,是以山色已经显露青色,而不是满山皆白。
也确实是残雪,若是大雪满山封路,那骡队和诗者,都无法上路成行。
骡队是快的,乱的,热闹的,紧赶慢赶地前行的;“我”是慢的,静的,漫不经心的,基本上走到哪里算哪里的。
但是,却是“我”骑的一匹孤单单的驴子,踏乱了满山的烟青。
不是“我”骑的驴子踏乱了满山的烟青,而是只有“我”的眼里有那乱着堆叠的山和满山的烟青,而那为了生计奔波,冒着清寒上路的骡队,眼中只有几许长路,又哪里看得到满山烟青呢?
所以,这山乱也只是为“我”而乱,而山青,也只是为“我”而青。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对于诗者来说,他未看此山时,此山与他同归于寂;他来看此山时,则此山颜色也一时明白起来。
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小诗,如珠如玉,如沙如砾,堆叠在《阅微草堂笔记》里,一个不注意,便被轻轻放过去。乃至读来,又觉得心痛起来。皆因今时不同往日,此山已非彼山,而那位诗者经历过的一切,我们也不会再经历。那一时一地的一歌一咏,就此便成绝响,还归天地。
而且,这个诗者,好落寞啊。
天地间,是有别的过客的,一队队的骡队从他身边走过,而他却是不看他们,他们也不看他,大家漠不相干地走过错过,他就在残雪上漫不经心地玩着鞭子,耳朵里听着一声声的驴蹄印在雪地上的声音,偶尔抬眼,看一看满眼青青山色,再低下头,手拎着鞭子在残雪上乱画着,思绪又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他不快乐。
他的诗里找不到一丝的快乐。
却又不是天崩地裂的悲伤。
他的人和这整首诗一样,有着一种舒缓的、平静的寂寞,就像一条冬日里宽阔而结冰的大河,没有行人经过,昏黄的日光照射下来,反射的阳光也是昏黄而模糊的。这条大河躺在无边的岁月里,谁也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山想些什么。
那些经过的骡队想些什么。
世上万物,彼此经过,彼此错过,彼此都不了解,彼此都活在自己的世界,纵然你看花,花便于你的眼中鲜明起来,可是,你与花,仍旧是不共通的。
大家于是,一起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