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行(2)

还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先生,常穿着黑色的多口袋马甲,在南厢靠里一个不大的门面里,搭了几张桌子,没事儿就铺了宣纸挥毫泼墨,四壁也挂着字画,落款都是某某赠他的。这某某大部分是某局、某厅退休的老干部,想来在他心中曾经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所以请来撑场面。桌子上还有几方老先生自家刻的印章,听人说他年轻时是出大力的,后来养家不易,脑子活泛的他立志转行,经人指点后购了几册名家字帖,干活休息之余把印料掏出来搁置在大腿上反复练习刻字儿,手不稳,刻刀就划拉到腿上,一来二去,手艺学成,那两条腿上也是累累伤疤,仿佛曹公的“字字看来皆是血”,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除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我最喜欢他画的水墨老虎,在苍松翠柏中,摇着尾巴、晃着大脑袋向外张牙舞爪。我不懂画,只是记忆中奶奶家低矮平房的墙壁上挂过这样的画,我还戴着父亲的毛线帽子,手里拿着脏兮兮的小皮球,在透过玻璃窗温暖的阳光下,傻乎乎站在老虎面前合过影。这时心里不免奇怪:童年的大老虎怎么蹿到这里来了?

古玩行的氛围也不仅于厚道,小奸小滑者也大有人在。记得有家店专爱卖一些小物件,袁大头、铜香炉、核桃串,不一而足。我见到一个陶土烧制的秦俑,手掌大小,跟家里的一模一样。那是母亲路过文化大楼附近路边摊甩货偶然购得,价格不过五元。我问那个细皮嫩肉、戴眼镜、尖鼻子的店家秦俑多少钱,她想都没想,眼皮一翻,张嘴就是二百元!我一惊,连忙放下,同时觉得古玩行利润空间真大,母亲“捡漏”捡大发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囊中羞涩,漫天要价的“豪气”收敛了一点,笑着说:“真买的话,还可以谈。”

我点点头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目光移到袁大头上,在玻璃柜台里有一大串子,不晓得真假。记得姥姥在世时说过一位长辈,本村省吃俭用的老地主,下饭菜都是长颈瓶子里盛的盐水煮豆,只容许一双筷子进出,走钢丝似的难度,生活甭提多朴素的人。临了快咽气了,躺在炕上瞪圆眼睛,手指头尚瞄准房梁——没有《儒林外史》严监生的两根蜡烛——干张嘴喘着气,大家都莫名其妙。伶俐的小媳妇心中有数不出声,待后事完毕,自家架梯子爬到房梁,凿开一个暗阁,里面有卷好的几百袁大头。这样的横财总伴随着兵荒马乱的年代,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几经折腾甚至会分文不剩,只留下白头人闲说富贵,当时正不足观。

老家的古玩行没有那么多出土的学问,雅人深致不多,胡诌八扯倒是惯常。在远赴异地谋生之前,我是经常逛古玩行的,仔细说来也没买什么,纯粹在那里图个清净。淘过几本旧书,还有一串桃木手串,剩下的就是“热闹热闹”眼睛而已。曾见很多生意人来此寻找聚财聚宝的物件,有铜制的貔貅,“一口价”就上百元,看着也不大,一只手就能托起来,铜锈一看就是人工做出来的。听人说还有个讲究,貔貅只吃不拉,象征着财气只进不出。这通俗的“阐释”让人泛一阵恶心,好像食物和排泄物都遵从庄子的“齐物论”合二为一、自我循环了。我知道大家有时购古玩讨个风水和吉利,太较真儿让人不悦,所以大半时间默然旁观,作古玩行的壁上观众。

去年回老家探亲,信步又走到古玩行,发觉好几家店都不在了,空空荡荡,不胜寂寥。抬头见到一家店,我经常驻足看他家的竹子把件,有时还兴致勃勃把玩一会儿,老板和气,也不多言。这有一二年不见了,我觉得他老早把我忘了,不想他倒是先笑了,迎上说:“这有好久没见您了,去哪里忙了?”然后彼此闲聊起来,他不知不觉勾画出好多我当日的样子。我才晓得自己举手投足的拘谨、闲坐发呆的幻想及书生气十足,不经意间都会成为人家的记忆,也许回乡寻旧梦而不得,但你确实装饰了别人的梦。

古玩行之于我倒没有更多的文化意义,甚至也没有娱乐意义,可能是我太怀念从前、太怀念过去的味道吧,从细枝末节中、从闲言絮语中、从飘瞥目光中,悄无声息地眷眷于往昔时,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