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日深似一日,差不多鸟鸣前醒来。
清晨的云,殊为绮丽,大絮大朵的,帆一样在天上迁移来去。东面的云,一派玛瑙色,铭黄里杂糅鸽灰,饱含一份遥远的深厚广袤。太阳尚未升起,夏日最绚烂的美景,正是五点左右的天色,清朗,开阔,一如杳无人迹的蛮荒寂静。
无比热爱这样的清晨。无穷的青草,将白珍珠一样的澄澈夜露,纷纷顶在头上,犹如一双双骨碌碌的眼睛,灵动如幼鹿。露水是白的,风是凉的——跑步者穿梭来回,我于山坡伫立久之,将玛瑙色彩云尽收眼底——原本,我也是热爱生活的人。
大约六点半光景,骑车去早市,遇见有机菜的概率大些。有一对年轻夫妇,只种西红柿香瓜两样蔬果,红了,香了,摘下来,装上三轮车,突突突一路开至城里。车停妥当,霎时围拢一群人,蹲在小山似的西红柿前挑拣。这些西红柿,只只有籽,自然成熟,酸甜适度,无论生食,抑或做汤,滋味殊异。我问:你们明天还来不来了?女子答:不知道哎,如果地里西红柿红了,肯定会摘来卖。不红,就来不了了。
多实诚的人。
西红柿红了,才能吃——这是常识。我们要耐心等,等着日光与风的合谋,渐将西红柿催熟。
最关键,去早市,我还要买一把红薯梗。回家撕皮,掐成三四厘米寸段,拍一瓣老蒜炝炒,起锅时,加大量米醋调味。年年盛夏享用它,毫无餍足。
夏日出汗多,情绪易失控,一颗心,总归不太能静下来,给红薯梗撕皮,颇能锻炼专注力。别人习书抄心经,我撕红薯梗,效果一致。差不多撕够一小碟,耗时半小时。另外,掐绿豆芽的须根,也是一项细活,一样练习专注力。超市售卖一种生长周期比较长的绿豆芽,须根与绿豆秆等长,必须将根掐了,不然,咀嚼时,须根缠绕于牙缝,雾数不清。午餐三菜一汤:拔丝带鱼,泡椒炝炒绿豆芽,醋溜红薯梗,西红柿鸭蛋汤。饭罢,一边喝汤,一边夹红薯梗吃,可将一盘食罄。真是要感恩这斑斓的盛夏——生活待人向来不薄,何以自然界中有像红薯梗如此美味的一味蔬菜呢?
食醋的酸气,花椒的麻香气,带鱼的腥甜气,花一样绽放于家中每一角落……一个人的午餐,可以纷繁,饮食怡情,相应地,平庸日子渐被这些俗世味道升华起来了。午后睡一短觉,醒来,剖半只西瓜,盘腿坐于蒲席上,一边发呆,一边挖着吃,复而洗把脸,顶着蝉鸣上班……
近黄昏,在小区长椅上静坐,薄暮的夏风不再熏人。天上的云,将白帆鼓胀得饱满,纵横来去。广场舞适时跳起,我总愿意等到降央卓玛的一首歌播完,才起身往小区外面去。小区北门外的一条甬道,遍植法桐,适合于浓荫的瀑布下疾走,慢跑。
夜蝉发声,偶有蛙鸣。今年雨水多,甬道咫尺之隔的水渠内,长势蓬勃的芦苇、香蒲,一派汹涌的深翠浅绿,宛如列维坦的画,与人密不透风之感。荒地上生长着无数一年蓬,小白花开满整个仲夏,渐次凋落。野胡萝卜开着伞状花序,野豌豆栗色豆荚郁郁累累,一齐倒伏于巴根草丛中,剥开一瓣豆荚,里面躺着豆绿色滚圆的种子。星辰一般繁密的蒲公英,小黄花一朵朵谢了,白絮一样的圆伞举起,夜风徐来,绒状籽实飘飘拂拂……最低调的,还数夏枯草,正将一生中最美的圆柱形紫花举过头顶,默默不作一声……
万物似都在仲夏间,蓬勃,繁衍,生生不息。晚霞如火如荼,五色光倒映于西天,无一刻不缤纷绮丽。
夜色昏暝,空气中始终荡漾着一股乡野的气息——遥远的水腥气,杂糅了青草的药香味,一齐涌来。
夏蝉无数,于密林深处,高一声低一声嘶鸣。蝉声,致人热。蝉声仿佛一锅开水,灶下的柴始终不熄,滚了又滚,滚了又滚……草丛深处藏有纺织娘,开始了一年中最辉煌的歌唱事业,吱,吱,吱,吱——末了,还有扑棱翅膀的和音。纺织娘天生气长,适合美声。夏夜的众神合唱中,它们作为当仁不让的主角,是中国版卡拉斯,一夜一夜,将毕生心力献给咏叹调,永世不衰。
倏忽间,月亮升起,人间安静些。
盛夏的月,饱满金黄,犹如一张浸油过度的麦子饼,鲜黄欲滴——这是庸俗的比方,往高雅的路上铺展,便是一张饱胀徽墨的薄宣,随时有宋画流淌。
夜月,总有薄云相随,也是一爿胀满风的帆,遥遥悬挂于银河的浪波上。伫立草地,久看不倦——这月真是一幅古画呀,并非黄公望的,也非倪云林的,更不是董其昌的……这幅画早于汉唐魏晋,早于春秋战国,亘古即在的吧。这样的月,如若一枚老玉,摩挲良久,心为之远。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底,我们是在用生命经验阅诗了,忽然开阔起来,深深懂得王维的好,并默默对他有了体恤之心。
有时,独处时,一颗心到了某个节点,不免辗转,如何也下不来,高处不胜寒,难免悲抑……慢慢地,有了反省,正是自身的局限决定了人类的渺小。
望望月亮,看看星空,人便正常起来了,洞悉自己置身何地,自负刚愎的情绪无隙可乘,尔后,回家静静读几页书,写点儿笔记,慢慢睡去……翌日醒来,又是满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