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三千多米的毛藏深山,曾经是西夏人养马的地方,朋友是牧人,正在冬窝子照看他的牛羊。旷野里没有人,他是个独孤的思考者。天地很静,雪白草枯,他坐在石头屋子里抽烟读书。这个老牧人,不会比一场雪更孤独。如果大雪封山,我猜他有一个地窖,储存着苹果、白菜和土豆。在毛藏山深处度过一辈子,陪伴草木牛羊,清风明月,他比谁都单纯自然。深山给人包容,给人豁达,让人忘却贪婪。
雪地里的踪迹很有意思,有的小兽很老实,直直来,直直去。有的小兽就喜欢绕弯子,东绕西绕,大概把自己都绕晕了。有的小兽很诡异,走一截路,消失不见。不知在哪里,又会左跳右跳出现踪迹。大兽们没有必要这么躲闪,大摇大摆留下爪印,还要打上记号,以示领地。
寒风呼号,老牧人戴着棉帽,屋子里生了火,煮一壶砖茶。羊在窗外叫,老牦牛在卡哇掌山脚下奔跑,牧羊犬披着一身雪打外边回来,世界多么澄澈干净。牧场的日子淳朴真诚,带有古典哲学的意味。
如果你觉得山野空旷寂静,啥也没有,那简直就是错觉。各种动物都在挖空心思捕食。草窠后面可能躲着狐狸,岩石后面可能躲着野狼,石洞里免不了藏着黑鹰。老树上有一群乌鸦窃贼,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大大咧咧地把啄木鸟深藏的坚果偷光。一群灰雀子揪头拔毛打架,用爪子按住彼此的脑袋,狠啄。而深深的土层里,藏着冬眠的蛇、旱獭、瞎老鼠。数不清的嗜睡者打着鼾,沉沉入梦,多大风雪都惊不醒。
大雪稍微一停,尤其是深夜,整个山谷里全是声音。冰冻的岩石发出断裂声,大河里冰块膨胀破碎,树木冻折,露出白生生的茬口。老鸹鬼叫,野狐狸奔窜,狼嚎叫,牧羊犬传来几声尖厉的吠声。山猫一忽儿吱吱叫,一忽儿不见踪影。深山里藏着各种未知,也藏着各种怜悯。
这样的深夜,大群的马鹿从森林里钻出来,悄悄地跑到牧人的冬窝子里,找草吃。马鹿和牧人是老熟人,根本不怕他,大模大样地吃他牧场里的草,用无辜的眼神瞅他。如果牧人耍滑,做个麦草人吓唬马鹿,也不行。马鹿认得牧人的衣裳,嘴巴伸到衣裳底下,把干草吃掉。
天一亮,马鹿撤回森林。一群狼埋伏在半途,偷袭马鹿。然而马鹿相当厉害,战斗力比老牦牛都强大。狼只有扑到马鹿身边,才能下口撕咬。马鹿深谙此理,弹跳极高,蹄子像匕首,哪一匹倒霉的狼躲闪不及,被马鹿挖一蹄子,非死即伤。狼和马鹿都不恋战,速战速决,大多数时候,狼溃败,马鹿胜。
雪豹也会拦截马鹿,然而你想不到的是,马鹿跑得和雪豹一样快,但它跳得比雪豹高,飞似的逃走。沮丧的狼和雪豹只好合伙打劫狍鹿。狍鹿个小体弱,打不过大兽,只好被吃掉。
牧人洞悉山谷里的一切,太阳升起又落下,万物周而复始。古代的西夏人曾经在这样的天空下牧马,在某个山洞里,翻开碎石,还有西夏的灰烬,石头上还有他们留下的字符——那些曾经的勇猛或者怯懦。一群牦牛走进山洞避风雪,哞哞叫着。千年时空,在深山野林里,也不过是几声牛叫——老牦牛的吼叫是在和天地说话,山谷听得懂。
若是没有老牦牛,牧场算不得真正的牧场。若是没有飞禽和野兽,山谷就没有灵魂。所有的草木和动物,土生土长,繁衍生息,山谷才成为山谷,才成为有尊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