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儿酥糖是很常见的花生酥。剥开蜡纸,入口很有层次感,爽爽碎碎,浓郁的麦芽和芝麻香味很快在舌尖儿化开,变成一团春天的云。
我小时候很讨厌它,觉得口感奇怪,而且用红纸包装,年代感简直要锵锵溢出来。有点儿追求的小朋友都会pick卡通纸包装的水果硬糖酒心巧克力,逢年过节的果盘儿里,这种花生酥总觍着脸占了C位,但活粉几乎为零,向来无人问津。
我家隔壁的奶奶有块蓝底白纹的手绢儿,朴朴素素,长得一副贤惠敦实的样子,这块手绢很会生这种糖。
奶奶不会讲话,想说什么只啊啊地比画,我小时候莫名很怕她来我家,只要听到笃笃笃的拐杖响,我就下意识地蹿起来往床底钻。
可她见不到我不会走,一定要踮着小脚扒门,毫无目的地往里面东张西望,也不发出声音,就那么坚定地立着等我。一定等要我从床底无可奈何地颤颤冒了头,她才啊啊啊地拍着门笑,从怀里把那块儿手绢摸出来,剥开蓝底白纹的外衣,给我看里面的好东西。
永远都是这种花生酥。
直到小学毕业,我都被这种恐惧支配着。我不晓得我在怕什么,我是怕屋外空荡荡的拐杖声,还是怕奶奶咿呀的比画,怕她扒着我房门的执着,怕她形状诡异的小脚,还是怕她手里那块儿糖。
要说怕这些物件儿实在可笑,可我着实是真真切切地害怕。我尽量避免跟她接触,实在有事儿去她家,我就低头快速路过她的房门,装作看不到屋内她看到我欣喜的眼神。
我跟我妈说我怕她,我妈抹着粉笑,她说奶奶有什么好怕的,奶奶只是喜欢你呀。
对啊,奶奶只是喜欢我,我到底为什么要怕她?
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但我就是怕得慌。
这个童年未解之谜一直到奶奶走的那天才被我想明白。
放假回老家,老远听到锣鼓声,我晓得是有人在办葬礼。
老家的葬礼很奇怪,各家各户会用葬礼暗自透露自家的门面和家底,表现形式就是请西洋乐,穿露脐装的女人们把彩带勒在肉的夹缝里跳一种类似第二套广播体操的舞。
我走到奶奶的遗像旁边,才仔细地看了一下奶奶长什么样子。
圆圆的脸,眼角耷拉着,嘴唇肉乎乎,很多很多条皱纹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可爱得很。一点也不吓人。
我就从头到尾地想,我到底是在怕什么。
我是怕她柔和的脸,还是怕她弯弯的眼睛,怕她看到我逃避的样子时失落的神情,怕她孤零零在楼道里来回踱步的样子,还是怕她数年如一日不求回报的善意。
奶奶只是喜欢我,我为什么要怕她?
我怕的是承担这份被人喜欢的责任,我怕的是我对没有源头的善意的迷茫无措,我怕的是我难以给出同等厚重的回应,我怕我自己,原本的自己,空无一物的,蓬头垢面的,赤裸裸的自己。
后来我在书里看到勇敢的解释,说勇敢是什么,勇敢不是雄赳赳气昂昂,不是虎生生往前冲,勇敢是你很怕,可你还是要去。
感情也是一样。现代人的关系更像是毫无逻辑的战役。大家都把真心藏起来,更擅长点到为止,绝不给对方无端的负担和压力。面对面虚与委蛇,谁先亮剑谁先死,都咬紧牙关从废墟里保全自己。
谁会傻到数年如一日地,给邻居家的小女孩儿送去自己唯一能拿出手的红皮酥糖?
不过是因为她喜欢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