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罢<坐看云起>,我愈加怀疑自己

王维“三十二相”,将王维比喻成佛,比喻成神。说其“诗佛”,应该也是有神通广大的意思。

王维追求人格的完美,禅与儒道同修,而融儒释道三教的道德原理和人伦规范,在享受生活的同时达到自省内悟的修行目的,非常专注于自觉人性和心理本体的建设,注重在道德修为中的道德救赎。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诗的核心内容与中心意旨,最能体现王维的自由意志与生命精神,也是他行事风格的艺术写照。王维走向自然,坐看云起,淡泊宁静,万虑全消,随缘任运,在与自然万物同春的体验中抚爱万物,向往一种没有矛盾、完全自由、无限和谐的境界,在情与景的刻画中使作者的形神高度和谐,达到了澄静自守而和光同尘的境界,达到了水穷云起的无可无不可的精神自足与自在。

我们深感,愈是走近,愈是心意相通,似乎愈有一种“摸象”的感觉,愈是怀疑说清楚王维的能力,很有必要在王维是个什么人的问题上,再作几点重申。

其一,王维是个超人而非完人。王维天生丽质,气质高贵,行举优雅,是个发展很全面的人。杜甫说王维说“高人”,日本学者小林博士也说“王维是高人,但也是凡人,可以说他是凡人中的高人。”王维是“凡人中的高人”,他最为可贵的是他不以为自己是个超人;他最为可敬的是他深知自己不是个完人。因此,他特重修身,特重做人,一辈子都在做人,而作向善的自我救赎,想要成为个完人。

其二,王维是个“干净人”。王维字摩诘,维摩诘,无垢无染称。他生性爱洁净,简直是个“洁癖”者。盛唐诗人中,多行为放荡,任诞不羁,或“尚气弋博”,或“不护细行”,或“志不拘检”,或“褊躁傲诞”云云。王维雍容儒雅,知书达理,自励独洁,安详平静而从不张扬,很是循规蹈矩,仿佛是想告诉人们,人活着的意义就是身心修养与灵魂救赎。

其三,王维性格偏于内向。他温良恭俭,谨言慎行,行事低调,隐忍不争,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不显山不露水,给人以与世无争的印象。然其情感世界丰富细腻、心灵似乎也敏感脆弱,心灵里受到的创伤应该也可能比别人更大,却无牢骚,也不愤青,内心常持敦柔润泽的中和之气,即便遭受外界攻击,也逆来顺受的隐忍与回避,淡然沉静,谈不上什么激烈反抗,其诗很容易让人误读为消极软弱,甚至悲观厌世。

其四,王维一生节俭,崇尚至简。虽然他出生贵族,一生为官,身居高位,又活在富庶繁荣的盛唐,而却极其简朴。其室内无长物,衣不文彩,食不荤血,衣食住行无不从简,物质上极低标准。然其重精神享受,文化关怀超过了生命关怀,这也反映了他的人性自觉与人格高度,反映了他的人生境界与审美取向,甚至决定了他的诗美形态。

其五,王维很善良,慈悲为怀,仁人爱物,至孝友悌,与人为善,遂己达人,有非常好的人际关系。他心地光明,目无垢氛,诗之选题取材也多阳光,而尽将山水田园“桃源”化,形成了中国诗史上最合格的“温柔敦厚”的诗标本。非常遗憾的是他看不到社会阴暗面的纪实,也听不到体念苍生、关注民生的悯叹,很容易给人以“对于民生漠不关心”的错觉,给人以冷漠而没有血性的错觉。

徐增《而庵诗话》曰:“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王维其诗,可与其人互证也。

钱穆先生论文学也很重诗人的人文修养,提倡“性情与道德合一,文学与人格合一”,主张作诗与做人同步。王维诗的最精妙而让人难以企及处,就是他的性情与诗得到了很是完美的契合,而其做人与作诗也都追求做到极致。

王维有这么好吗?我把王维说过头了吗?写罢《坐看云起》此书,我似也愈加怀疑自己。我可以肯定地说,王维是个中华传统美德陶冶与创塑出来的在世高人。我也敢以断言,王维是个盛唐不可无一,而不能有二的诗书画乐的超人。真不是说过了头,而是限于学养、才力与思想水平,还没有说到位。着名作家郁达夫有一段话说得好极了,这是在纪念鲁迅的大会上说的: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民族,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戴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王维,或许算不上伟大,甚至算不上英雄,虽然他早在他的那个时代就被认作“英灵”,被呼作“高人”。而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像王维发展得这么全面也这么优秀的文化精英,也是并不多见的。因此,对于王维,我们真应该懂得敬重与爱护,真不该无端放大他的缺点弱点,更不该不明就里地偏听偏信,而挑剔他,曲解他,污名化他,也边缘化他。而一旦我们对王维没有了偏见,更不抱有成见,而去亲近他,那么,你就肯定能够亲切地感受到他的平易,他的善良,他的悲悯,他的睿智,他的博大,他的几乎伟大的雍容儒雅,而深受其人其诗的静气清气与灵气的濡染与涵养,也许还会生成“一种我们在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体验到的骤然成长的感觉”(庞德语)。

真可谓:

不是完人不是神,

画师词客或前身。

名高希代本天妙,

何待善夸寻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