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有一只猫,全身纯黑,一对大大的柠檬黄眼珠。然而它的左掌断了半截,走起路来只能用三只脚,半是跳的,半是拖的,一跛一跛,很不好平衡。
每一次打开地下停车场的铁卷门,车子缓缓下行,到了地下二楼,它就那样半跳半拖地,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像是迎我一般,跳过我侧边,等我开了过去,它差不多到了我停车位旁的另一台车子底下。
我起初无意喂食。喜欢猫的妻子在停车场见着了,便开始喂食。但平时车子都是我在开,她也只能把猫食放在座位旁,晚上去喂一下。
可每一次见它艰难地跳出来,仿佛迎着我一般,跳到车子前,便心中不忍,开始在车子停好后,放一些猫食。它并未现身,或许被人伤害到害怕了,即使我放好了食物叫它也没用。总得等到我走了,它才敢出来。第二天一早去看,食物都吃完了。
令我感到讶异的是,猫到底有多强的分辨能力,竟能在一百多辆汽车进出的地方,那么准确地听出我车子下停车场的声音。我的车是油电混合,或许声音比较小一点吧。虽说猫的听力是人的几倍,但能这样准确地直奔而来,用那样艰难的姿势,跳着迎接,那应是很饿了吧?
我无可拒绝地开始为它供上食物。为了干净一点,特地找了一个碟子给它专用。
于是我开始有一只“等门的猫”,有一种“谁在等着我回来”的温暖。
有一次,它似乎走得慢了,跳得有一点困难,站在车道边等我先过,我才终于看清了它的长相。一对特别大的柠檬黄眼珠子,中间一道黑色瞳仁,整个左掌从第一段骨节处残损,前半个脚掌没了。它只望了我一眼,便低了头跑到一台车底下躲了起来。我只能“咪咪,咪咪”地呼唤它,却怎么也不出来。
车祸?被人打伤过?打了激烈的一仗?被狗或什么动物在街头咬断?或者被捕鼠器夹断了?都有可能。可以想见,断裂时,或许只有自己断掌求生,那是何等疼痛,何其惨烈。
它的胆子很小,躲在车子底下,等我放好食物,走远了,才小心翼翼,观望着这个残酷的世界。或许我每一次都说几句话跟它打招呼,它大约也熟悉了我的声音,比较不怕了。会在我放好食物,稍稍走远一点后,出来卧在车子底盘边,安静地望着我。它并不移动眼神,也不急着去吃晚餐,只是定定地用眼珠子望着我。它的前脚只有一只撑在地上,然而身子端正,像一个披着黑衣的淑女。
那眼睛是干净的、清澈的,如月光一般。我们对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觉多余,它应该都懂了。
片刻之后,它依然不动。“咪咪,吃饭吧!”我指了指食物。
它望了望,并不去吃。我想,或许是等我走了,它才敢放心地进食吧。
然而那断了的掌,那金黄如宝石的眼珠子里,又承受着什么样的身世呢?
我们的生命中,不也一样?承受着再也不敢去进食的场所?不敢去触碰的角落?不愿去揭开的暗伤?
断掌的猫啊,我凝望着你,你也凝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