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株新疆杨,枝杈上的绿扇面朝窗口斜伸过来,手掌般丰润。过午,太阳转过去的时候,阳光泼了杨树一身,它又开始变换妆容,绿中透黄,黄中有绿。我喊来母亲,示意她:“看啊,三点半的绿。”
她缓缓地从病床上下来,脖子上缠着手术后的纱布,我希望她多走动走动,感受一下蓬蓬勃勃的绿意,带给人的那份希望。
有段时间,她时常感到憋闷,那个隆在颈上的肉包,让她神经兮兮的,她总是一遍遍地叨咕:“要是长了不好的病,我坚决不治了,否则闹个人财两空。”我调侃道:“杨排风也有惧阵的时候啊?大夫都说了,切除就没事了。”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夜不能寐时,就在百度里乱翻,一个个对照母亲描述的症状查找,越看心越乱。但我还是很肯定地对她讲,“放心,小毛病。”然后糊弄她,我知道个人,结节长得跟鹅蛋似的,做完手术,起来就逛街去了。
手术室外,母亲脸色煞白,一辈子要强的人,无助地躺在推车上,让人心疼。想到小时候,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生性胆小,睡觉的时候后背不挨着她的身体,就感觉睡不踏实,而她为了让我睡好,经常一个动作挨到天亮,早晨起来,胳膊腿都僵僵的,一点不解乏。连睡觉都依赖她的时光,一直延续到我十岁那年。而现在,我成了她的依靠。我俯身下去,看她眼皮低垂着,表情很严肃,想必她心里一定是怕极了,我趴在她耳边,轻轻地耳语:“放心吧,睡一觉就好了。”手术室的门重重地关上,我的心随之悬起来,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停滞住。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心神不定,偶尔瞅瞅窗外,新疆杨的叶子被风卷得唰啦啦地喧嚷。叶子翻过来的时候,露出白色的肚皮,白中有绿,绿中有白,感觉好丑,许是背光的缘故,那绿白相间多少有点阴郁。叶片里还藏着一只无助的小鸟,“叽叽喳喳”让人心烦。
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很着急地跑出来,我赶紧迎上去,护士要去做术中的加急病理,没空搭理我。此刻,我开始心乱如麻,我一遍遍祈祷,深信母亲肯定会没事的,可也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转身望向外面,一阵阵热风从窗口挤进来,我干脆转移注意力,想到小时候,那会儿,我无忧无虑,母亲也年轻,她烫着迷人的“大波浪”,领我去买冰糕吃。回来后,她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的老树下择菜叶,满眼含笑地看着我,而我只顾着吃,没注意到那缕温柔的目光。想着想着,眼角的泪珠,缓缓地滑落下来,砸在窗台上。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一阵车轮滚动的忙乱,我赶紧冲过去,大夫说:“啥问题没有,家属推到病房去吧。记得叫醒她,不要让她睡了啊。”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老太太终于熬过了一关。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半,一缕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母亲的脸上,她将醒未醒的样子,很慈祥。
病房里,母亲醒着,沙哑地表达老了就只剩添乱的自责。我逗她说:“有了儿女,你从未睡过懒觉,很少见你睡得香甜的样子,那么美。”
世间的母子,是用一根爱的丝线连缀。跟母亲的抽丝剥茧相比,儿女不能为她分担病痛,能做的只有在她人生的暮年,多一点陪伴和安慰。窗外,阳光给大杨树披了一层碎金,绿色的叶片多了一分剔透,树叶间的鸟儿热闹起来,嘤嘤成韵,好像唱着毛阿敏的那首《天之大》,也像在发表感言:“三点半的绿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