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魂落魄地回家,围着马灯坐了一会儿,各自上床睡觉了。
我也睡下了。但在梦中,却仍在河边继续往前走,逆水而上。像离开了地面在走,却没有走到天上去。像是在尽情奔跑,却没有离开河边半步。后来,远远地,终于看到了荒野花园,便一头扑到地上痛哭。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高山的顶上,正俯在悬崖边向下望……
在梦里,我都在这样想:荒野花园里的花,是真正的夏天里的花。它们散发出来的光和热气,只游荡在它们的上空,而不涉四周的黑夜和寒冷……我一直向它走去,在梦里走过一年又一年。
在我们生活的那片牧场的东北面,越走地势越开阔。两条河在那里汇合,三面巨大舒缓的斜坡从高山上倾覆下来,拖出三幕宽广深厚的碧绿草滩。河在草滩深处暗暗地流。草滩尽头半山腰以上的地方就是浩荡的蓝绿色森林,覆盖了整个山顶。
河边零星地扎着黄色和白色的碎花。在这里,虞美人和野芍药那样的大花朵不是太多,却总会幽灵一样在深茂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一两株。虞美人有着橘红色或艳黄色的花冠和纤细优雅的长茎,而野芍药枝叶稠密,花朵艳红夺目。
而那些成千上万的小碎花们,花瓣细小,形状简单,也没有什么香气,只有一股子薄薄的浅绿色气息。它们不像是花,更像是颜色不同的植物叶片。花不应该是这样自甘寻常的。花是耀眼的,傲气的,有着美梦的呀……
而在真实的生活中,我离它们多遥远啊……我天天在这四野之中转来转去。这一带有十来个毡房,十多户牧人,羊群去向了更深的深山牧场,留下的全是牛和骆驼。其中似乎小牛最多,它们总是一群一群走在一起,身子小,眼睛大。吃饱了就睡觉晒太阳,齐刷刷躺倒一大片,而且都是头冲着同一个方向躺的。我经过它们走向青草坡的高处,坐在风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散开了头发慢慢地梳。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花园,只是夏牧场上的一处草料培植实验基地而已。然而,却是这山野之中唯一一处大规模人为的痕迹。想想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春天来到这里,栽起木桩,牵起铁丝网,撒下一大片种子。然后就走了,然后就迷路了。从此再也找不到这里了,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来了,却不敢靠近,总是远远地遥望着深浓的绿草地上那一大团浓艳黏稠的色彩。它孤独而拒绝平凡。我站在远处看,总是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下来了。世界的运转全然不顾及所有细微之物吗?哪怕这些细微之物如此美好,如此不甘心被遗落。
而我还是在不停地说白天,不停地说黑夜。有时也停止心里的声音,安静地去感觉“我”之外的事物。然后又说太阳,说月亮,说一切不可说清的事情。说风,说云,说森林进入夜色,说星空在抬头时十多米高的上空闪耀着……说着说着又想安静下来再默默流泪,心中的花园不停抽枝萌叶……我忍抑一种美好,领略另一种美好,深深隐藏着自己心中那些更为刻意一些的,更精心更富于美梦又更无希望的……我还是不曾进入眼下的这个世界,我还是突兀地只知梦想的一个。
而白天和夜晚,一面忽略着我,一面又只对我一人展示着它们各自的巨大不同。在荒野花园之外,群山浩荡,大地辽远。我走过去,靠着花园边缘牵着铁丝网的木头桩子,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到天空无限高远。山野寂静,突然听不到鸟鸣和河流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