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都管端午节叫五月节,粽子可以吃个够。包粽子要用粽子叶,捆粽子要用马莲草,这些都需要到集市上去买。在我们家,除了粽子叶要买外,马莲草则是现成的。
马莲草长在西小园的南墙根处,属于默默无闻的那种。谁也不知道它是何时长出来的,很茂盛,也很茁壮,蓬蓬勃勃的。不多,就一丛,小时候不知道,总以为它是韭菜,揪下一片叶咬进嘴里,硬硬的,根本咬不动。母亲便微笑着告诉我,它叫马莲草,叶子晒干了之后可以用来捆粽子,既结实又耐用,可以连着使好几年。家里其他的人对马莲草倒不是特别在意,任其自然生长,只有母亲,会不定时地给它浇浇水。马莲草疯了似的生长,叶片肥肥大大的,像一柄柄弯曲的宝剑。更神奇的是,在蓬勃的叶子中间,竟然开出了蓝紫色的小花。那一丛淡雅的紫花,委婉,高洁,不屈,加有淡淡清香飘出,如仙子,如隐士。花不大而富丽,香不远而含情,比之温室里的奇花异卉不知要高明多少。母亲更加用心地伺候,比伺候那些娇贵的蔬菜还要过之。
马莲草还是毫无顾忌地疯长,下面的叶片已经弯到了地面。母亲用韭菜刀子从根部割下,捆成粗粗的一捆。我感到很可惜。母亲倒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它还可以长出来的,就像韭菜,割一茬再长一茬。韭菜没少见过,一茬过后会更加茁壮,马莲会是这样吗?只有天知道。看来只有人是最脆弱的,死过之后绝不会再生。
到了第二年五月节,蛰伏了一冬的马莲草就有了用武之地了。使用前需要用水浸泡,泡软了之后就可以用了,而且一用就是好几年,比集上买的还结实。别人家既要买粽子叶又要买马莲草,我们家只要买粽子叶就行了。包粽子是个技术活,又是个体力活,一般人还真包不了。在我们家,七八口人的粽子几乎全由母亲完成,其他人就等吃现成的了。
马莲草一如既往地生长,母亲却在一天天地老去,那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皮肤已老得不成样子。枯树皮一样的双手,在岁月和我们残酷的剥削下,早已走完了本该光滑的前途。母亲命苦,自从嫁到我们家后,受尽了婆婆的气,父亲也站在祖母一边,不替她说话,甚至生病了也得忍着。无数次看见她在背后偷偷地掉泪,为了我们,她一直坚韧地生存着,就像那愈割愈茂盛的马莲草,愈锤炼愈鲜艳的马莲花。
善良的人都活不长久,这句话与其说是谶语,不如说是控诉。母亲恰是这样,在我即将毕业的那年,那天正是五月节。母亲在包粽子的过程中突然离去,来不及抢救,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她的手里握着粽子叶,握着她一直伺候的马莲草。不同于马莲草的柔韧,母亲的生命链条在旺盛之年突然折断,留下的是悲怆,是悔恨,是我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空白。十多年过去了,每每在梦中遽然惊醒,泪水湿透了枕头,长夜漫漫,便再也难以睡去。
马莲草没有了母亲的浇灌,也渐渐枯萎。马莲有情,可以随伊人而去,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当年的秋天,父亲便把马莲草连根除去,点了一把火烧掉了。火光很盛,烟雾倒是不浓。对于马莲草来说,也真是一种解脱,或者是一种灵魂的皈依。火光中,我看到了父亲眼里酝酿的泪水,是悔恨,是不舍,无从知晓。
从那时起,再也没见过蓬勃的马莲草,也不愿去见,起码在自己有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