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笼

北风是夜里潜入乡村的。它先是在村里村外四处穿梭,见无人搭理,便带着尾声往人的脸上抽,衣缝里钻,在门、窗、屋顶上号叫。几个回合下来,山村就蒙上一层厚厚的盐霜。

火笼从鸡笼顶、柴垛、墙角以及不被人重视的角落里寻出来,“咚”一声落在干结的泥土上,在地面翻了个跟斗或打几个滚儿,搪瓷金属与尘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洋瓷缸,洋瓷钵,洋瓷盆,大如脸盆,小似碗杯,掉了瓷的,缺了手把的,白底或灰色底,在山村各家各户粉墨登场。

火笼是农人智慧的一个标志,弥漫着物尽其用、废品再利用的俭朴风尚。生活用具如脸盆、菜钵、茶杯,物用日久,磕磕碰碰,掉瓷有了沙眼,漏水漏汤,就不能用了。走村串户上门修鞋补锣罐的,沿村吆喝,将铁炉子烧得通红,用一长勺舀几滴烧成液体的“铁水”轻轻倒在漏洞的物件上,“哧哧”几声,用小锤子轻轻捶平嵌合,再利用。如此反复,补疤多次的底部就高出一团,有的底部有十多个补疤,放置不平,无法用时,两侧穿根铁丝,就成了冬天的取暖用具——火笼。

火笼盛上热火灰,其上放燃着的炭火,背上书包,呼朋引伴。冬日的早晨,小路上走来高高矮矮的学子,人人手持或大或小的火笼,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衫,脸青唇紫,低头缩脑,一路因了炭火的热量,手却是暖和的。炭头行将熄灭时,小嘴一吹,尘灰飞扬,这时,只需一手提笼,甩开膀子,360°转动,均匀受风的作用力,炭头一会儿就红彤彤了。

上课时,从书包里取两块炭,木板桌上顿时热烘烘的。间或,引燃了书页或衣袖,同桌大呼小叫,引发一场骚乱,老师怒气冲冲地走上来,一手拧火笼,一手拧学生的耳朵,走到室外,用力一扔,火笼在空中划一道抛物线,“叮叮当当”在远处着陆。众多视线透过窗上白色塑料膜,依稀可见被拧出去的学子在瑟瑟寒风中两手抱肩,探头探脑。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同桌是小个子的徐显武。他居住的村庄是从富水河库区迁居来的移民队,离学校4 里路。他早上在旷野里提着火笼疾走,在风的催动下,火炭耗费加快,到学校时火炭多数气息奄奄。他的座位靠墙,经常悄悄掏我书包里的木炭。每天早上我用油布包6 块炭,中午回家吃饭时火炭刚刚能接上,下午再拿5 块炭,一天就不会受冻。往往到了第三节课需加炭时,两块炭不翼而飞。再看看他,手指、鼻翼黑乎乎的。他的炭是粗壮的杂木劈柴封窑烧的,灰黑,坚硬,灰少;我家的炭是柴火燃过后放瓦罐里闭熄,炭质较软,一摸,如摸锅底般会黏附黑乎乎的炭粉。见他不认账,我只得求助班主任。那时的班主任成良玉是校长,精瘦,脸颊刀削一般,高度近视眼镜掉到鼻尖。他是老师范学院毕业,肚子里有点墨水,教学很有水平,平日里不苟言笑,同学们都怕他。但见他手持戒尺走向徐显武,看看我的火笼又看看徐显武的火笼,把两人书包的炭倒出来对比。徐显武胆怯地低下了头。全班人都盯着校长,看校长如何处罚这个调皮鬼。校长却把我叫了出去,说,徐显武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妹,他们路途远,中午在学校蒸饭,不能回家续炭,每天得耗费不少炭。移民过来的住户田地少,山林也少,都很贫困,让我不要对同学说其拿炭的事,还叫我把火笼放在桌子的中间,两个人共同烤。此后,我再也没丢过炭。

不带火笼的学生,多是家大口阔的人家,没有火笼或火笼不够用,再者,是家长不够重视孩子的家庭。童年时,很多同学在大冬天只穿一条缀满补丁的单裤,棉袄有的只一两颗纽扣,腰间系一根布条或麻绳。能穿上棉鞋的是凤毛麟角。有的一年四季没鞋子穿,经风霜雨雪的侵蚀,石子荆棘的磨砺,脸虽稚气未脱,脚底却如乌龟壳般结了厚厚一层老皮。打赤脚的、穿没了后跟鞋子的、有鞋无袜子或单鞋单袜的,无一例外,其脚后跟会长出长串的冻疮,皮开肉绽,脓水不断。条件好点的家庭,即便能穿上鞋袜,在没有取暖设备、四处漏风的瓦屋教室,不长冻疮的那是奇迹。我清楚地记得,一到冬天,我的十指关节肿胀凸出,双手手背肿得像掺了发酵粉的老面馒头,尼龙袜在脚后跟处粘连皮肉,湿答答、硬邦邦的。晚上,母亲蘸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将袜子润湿,再轻轻将尼龙纤维与皮肤组织剪开,袜子往往会黏上一大块没有生命力的皮肤纤维,我龇牙咧嘴。“崽,忍一哈,忍一哈。”母亲端来一木盆热水,将火钳置于盆上,让我两足踏火钳,再从火膛一瓢瓢铲热火灰,往热水盆里一倒,“哧哧哧哧”热浪翻腾,姐姐强按着我的双足,将流着血水的冻疮处紧挨热气熏蒸。“痛煞我了!”两行热泪如两条长虫溢眶而出。是谁发明这种治疗冻疮的土方子,真是害死人不偿命!我咬牙切齿。入夜,睡眼蒙眬中,有羽毛在手与脚上窸窸窣窣,无须睁眼,那是母亲用羽毛沾桔梗熬制的药水,在给我疗冻疮。

再上学时,母亲往火笼里夹的是最大的火炭,棉袄棉裤里能塞的都塞进了旧衣裤,把姐姐们穿过的破袜子再打补丁,让我穿两双。母亲还托人买来了一顶绒线织就的草绿色风雪帽,前包额头,后覆颈脖,两侧有两根扭成麻花状的辫子,裹住两耳,垂到胸前,很是拉风。从此,我的两耳和脸颊,再也没受冻疮之苦。提着火笼,一路上不再含腰弓背,小小人儿亦能不惧风霜而抬首挺胸了。

弹指间,我离开故乡已三十余年。坐在煦暖的空调房内,想起故乡的火笼以及长眠于冻土中的双亲,还有那些艰苦的岁月中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