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生,石头雕琢而成的先生。此生为老生,文质彬彬,表情肃穆,眉目慈祥。
这样的老生,他们不在戏中。多站在墓道上,幕天席地,陪伴古人。当然,他们也是古人。
他们站了那么久,看到了生生死死,世纪轮回,看一代人初生如旭日,又看一代人渐渐老去。
石像生内心有波澜起伏吗?当然有,只是不在表情上流露。
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只是一介石头人,其实他们是有感情体温和思想脉动的。不信,你摸一摸,要轻轻触摸,在有月光的夜晚,你会感觉得到。
眼前的这一对石像生,是两个老者,或者说,是两个文人,他们头戴皂帽,长袍宽袖,眼帘低垂,双手拱于胸前,执经卷,平淡安然。
他们原先站在城外十五里,一个明代吏部左侍郎的墓道上,身旁还有几只石马,不知被谁移到老公园的露天草坪上。
小孩子在石像老人身上蹭来蹭去,有的还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摸老人的胡须。
这两个老人,现在看来,年纪也不算大,五十多岁。年纪太大了,就不能守墓陪故人。
我所好奇的是,数百年前,他们陪主人,才站在那墓道旁边。后来,墓被平了,主人也不知哪儿去了,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因为它们毕竟是石头,形制巨大的石头,幸存下来,来到这人流熙熙的地方。
石像生,毕竟是被赋予了人的情感,他们不再是石头,而是从古代踏着露水而来的一对老书生。
老书生就有老书生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在戏曲里,在评话中。
他们或许是主人生前的两个挚友,谈天说地,结伴而行,还经常坐在一块饮茶喝酒聊天。
两个老书生,他们与主人生前一块弹琴,或一人抚琴,二人坐旁边谛听,场面若赵佶《听琴图》。
他们或坐亭中,迎风吟诗,吟花草四季,咏百味人生。亭,这块巴掌之地,不但有躲风避雨的功能,更是一个步入老境之人,憩息闲望、吹风野谈的聚集之所。
石像生,从一块天荒地老的石头,到被雕琢成一个人,他们就站在露天,不怕风吹日晒。我看到某些部位已经风化,或者被岁月裂成一道道缝。时间在石头上漫过,也漫过他们的周身。时间是多么厉害的手指,把这么坚硬的石头,轻轻揉摸,表层便风化、斑驳,塑造了简练与朴拙。
我们虽然不曾见过古人,但由眼前这两位石头老人,猜想到古人的模样。他们或许是这座烟火古城十里街市上的两位老者,且行且叙谈,在他们的身后,留下隐约的话语声;他们手执的经卷,在几百年前打开过,洒落过那时透明阳光,之后又轻轻合上,成为呈现在你面前的现时模样。
我们常常在旧书画中与古人相遇。眼前的这对文臣老者,是除书画之外的另一种邂逅。
站立于露天的石像生,他们就是这个地方的两个古人。或者说,有着先人所具备的气质特征。
如果我和一个熟人站在石像生旁边谈话,那么就变成了四个人的古今对话。只不过古人默不作声,只站在旁边听,听今人的喜悦烦恼,得失成败。
对谈,是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的信息交流,思想碰撞。从古至今,流行过文人对谈,宾朋对谈,老友对谈……
一个人与两个石像生,其实也是可以对谈的。当站在两位老者面前,眼神与目光对视时,便完成一次与古人的隔世沟通。
跨越时空的古今对话,话题是关于故土、风物、悟性、生命、生长与逝去。石像生是最好的载体。
站在两位石头老人面前,最好的距离是一米。
一米,容纳宽阔的亘古幽远,有过多少油灯飘忽的漫漫长夜,又有过多少雄鸡打鸣的清亮早晨,中间隔着千山万壑,隔着层层光阴;一米,又是人与人之间比较亲近的距离。这种距离有分寸感,让人感觉舒适。
一米之间,适合对话。这种对话,并非一个思想者的旷野漫步,也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古城两千多年时间长廊上的一次路遇。
你所直接感觉得到的,是这两位长者,以亲切、温存、慈爱的目光,望着你。让你感觉到这世间的驻足与停留,是多么偶然;再渺小的植物也会开花;万物簇拥,又万物相爱。
石头雕琢而成的先生,从被赋予书生的模样和神态、动作与表情起,他们就不再是两尊冰冷的石头。
真期冀他们对于后人,最好再手执两盏智慧之灯,照彻前行的路和尘世的部分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