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黄荆条(2)

我见过母亲生产那种碱水。她将晒干的黄荆条烧成灰,将灰倒入适量水中制成草木灰水,用纱布滤出渣滓,黄色透亮的碱水便出来了。她用碱水把糯米泡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将米沥干后便开始包粽子。

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粽子颜色微黄,看起来就很有食欲,而且它独特的香味和粽叶、糯米混合在一起,吃起来更是香味四溢,再加上口感非常的软糯,因此会让人胃口大开。

我悄悄问母亲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包粽子的秘方的,母亲说书上都有记载,包粽子的方法来自一本杂书,书名是什么她忘了,但黄荆条的药用价值她很清楚,并且记得是从一本叫《本草纲目》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说黄荆条主要有“祛风涤痰镇咳”的作用。

听了母亲的话,我对书籍产生了无限的渴望。只要看到地上有一片类似于书页的纸张,我都会拾起来看看,要是上面还有铅印的文字,我便如获至宝,仿照它写无数遍,直到对字里的每个笔画了如指掌,我才稍稍停歇。然后,我用树枝写在泥地上,让高年级的大孩子辨认,有些字他们也不认识,我就去问父母和老师。这让我特别受益,在生产队的学校学习仅两年,老师便让我去了大队学校读四年级。我对老师说,我还没读三年级哩。老师说,你认的那些字比三年级课本上还要多。

大队学校的厕所旁是供销社和五七工厂的畜栏,养着好几匹驴子,看护驴子的老头还兼拾荒,拾来的破铜烂铁他就放在驴棚的上面。一次上完厕所,我走在驴棚边,看到上面拾来的荒货袋口骤然滑出一本书来,我情不自禁伸手拿来翻看。没有封面,没有封底,全部是一些代数公式和算法,我对这本书充满了好奇,我决定偷偷带回教室,一个人研读。

每天我都看上面一个例题,然后思考每一个数学符号蕴含的逻辑性,像一个益智游戏,我深陷其中,解着一个又一个扣。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县一中停办一段时间的初中又开始招生了,学校让我前去一试。我还记得语文是看图说话,一个老汉,一手捏一只蚌壳,另一只手提一只鸟儿,满脸得意的神情,我没动笔,读课外书太少的我看不懂这张图画的含义。但那一年数学题很难,我却得到了唯一的满分,后来,我在总分不足的情况下被破格录取到了县一中。

十一岁的我进入县一中就读后,身高不足一米二,到食堂去打饭的时候,打菜的师傅总会把头从窗口探出来寻找我,看到我个子这么小,往往会额外加一块肉给我,并大声对我说:“多吃点,长高些。”

在教室上课时,我的咳嗽声常常打破教室的宁静,年幼的同学往往露出烦躁和厌恶的表情。父亲来学校看我,得知我的近况,他将我带去医院。医生扫一眼我身上的黄色裸棉衣,那是村上一位退伍军人捐给我的,没有罩衣,又扫一眼我父亲蓝色中山装手肘上的那块颜色黑蓝的补丁,这才如释重负地对我们说,肺部没毛病,主要是阴虚,需要静养。在得知我在县一中读初中时,医生对父亲说,孩子学业这么繁重,又没钱补充营养,连吃有营养的菜都没条件,还是别在县城读了,毕竟活下去才有一切。

我和父亲从医院前那条窄窄的巷子出来,惧怕中,我紧紧抓住黄荆条留存在我心中的影子,我想,它可以忍受任何恶劣的条件生存,我也能。

父亲的脸愁苦得快淌下水来,我不以为然地对父亲说,我就在这儿读,像黄荆条一样,栽到哪儿都能长成一蓬。父亲听了我的话,眉头因焦虑而拧成的疙瘩才稍稍散开,他也开始说起黄荆条来。说黄荆树生命力很强,基本不挑生长的环境,而且它花开得茂盛,花期也很长。突然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叫出了声:“回去我养一桶蜜蜂,黄荆蜜是蜂蜜中的佳品,又有营养,一定可把你的身体调理过来!”

父亲后来在来信中不断告诉我他养蜂的进展。暑假的时候,偏屋里已聚拢一大桶蜜蜂了,父亲戴着母亲制作的防护帽,把一波波的蜜蜂转场到一个又一个堤坝沟渠上,蜜蜂“嗡嗡”的喧闹声响彻在一蓬蓬盛开着淡紫色黄荆花的树丛中,父亲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吃着父亲从蜂巢上割下来的奶黄色蜂蜜,咳嗽声渐渐稀落,个子也噌噌上蹿。

初三那年暑假,我挑一肩公粮随父亲送往离家三里地的葛家垭粮库,我头戴一个自制的黄荆条圈,走起路来飒爽英姿,当村里人问我中考的情况时,我骄傲地对他们说,我被录取到县一中了。至此,父亲彻底放下了对我身体的担忧,他期待着我在求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今年七月,当我坐在鲁迅文学院宽敞明亮的教室,向老师和同学们介绍我自己的时候,家乡黄荆条的影子一下浮现在我眼前,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家乡那株长不高长不大的黄荆条,是母亲给我的精神引领,是父亲给我的强身之功,将我灌溉成一个稍有点儿正型的模样。是我适逢的风调雨顺,以及太多有人文情怀的领导和老师给予我的关怀和帮助,让我一个一直奋战在高中物理教学一线的老师,在即将退休之际能重拾儿时的文学梦。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坐在书房兴味盎然地读着一篇可心的文字,一抬头,窗外清朗的月光下,黄荆棍舞动的“呼呼”声似乎从岁月深处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