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成长

我妈是68岁时拿到驾照的。一开始她和我商量要考驾照时,我是反对的:“那么多年轻人都考不过,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去考,多累啊,再说了,有必要吗?”我妈有点儿迟疑,但仍然很坚持,下定决心要学。我又一想,我妈这辈子,就是靠各种学习医治苦难的,再学一样,也挺好。于是我态度一改,变作支持。我妈废寝忘食地学了3个月,终于把驾照拿到了手。

有一次我跟她去商场,交停车费时,收费员探身问坐在驾驶座上的我妈:“大姐,您今年可有60岁?”我妈回答:“我啊,71岁了!”我妈说这类事经常发生。也是,在吾乡,像我妈这么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开车,真的太罕见了。

我妈出生于1951年2月,出生没半年,我姥姥和姥爷就离了婚,一直以来,我妈和我姥姥一起生活。我妈说,她小时候最怕听到别的小孩说“俺爸给俺做了啥啥”,人家都有个爸,她没有。她18岁被招工,进了纺织厂,工厂里成日机器轰鸣,空气混浊,一个纺织女工一天要在流水线上奔跑15公里。后来她嫁给了我爸。我爸是个知识分子,同样来自贫穷之家,家庭负担沉重,家中长年累月捉襟见肘,有几年还出现各种变故,到现在才算好了一些。我妈每个月的退休金只有2000元左右,必须精打细算才能生活。

只是没钱倒也罢了,这几年,先是我姥姥摔断腿,然后是我爸脑血栓半身不遂,我妈全年无休地照顾他们。我想一想,都觉得暗无天日。但目睹我妈这大半生,我发现她常有一种愉悦感。是的,我用了“愉悦”这个词,而不是“高兴”。相对于高兴,愉悦的快感里,带着一点儿充实感。让我妈不觉得此生虚度的原因是,她是一个爱学习的人。

虽然我妈文化水平不高,但她很留心别人的长处。跟我爸结婚后,我爸喜欢看书,订了很多文学期刊,所以我妈也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就上了瘾。每月杂志寄到家的那几天,我们家的饭桌上总会开几轮小型文学讨论会,我爸妈会把他们忙里偷闲看过的那几节分享出来。我对文学最初的兴趣,大概就来自这种家庭讨论。等我长大一点儿,我妈开始跟我一块儿看徐吁、张爱玲、三毛等人的作品。她最喜欢徐吁那种不疾不徐的叙事方式,也一度对张爱玲很着迷。看得多了,我妈也写,写乡村往事、童年记忆,在我爸的指点下投稿,居然也屡有作品发表。

还有些技术活儿,我妈也不在话下。打印机刚流行时,我们家也置办了一台,一则为我爸写稿方便,二来时不时兜揽一些为其他单位打印的活儿,也算是家庭副业。开始主要是我爸操作,后来我妈看着手痒,一边做家务一边“王旁青头兼五一”地背诵起来,三五天后居然能见字拆字,让费了好大劲儿才学会五笔打字的我爸佩服不已。

这几年微信流行,我妈不甘心被时代抛弃,让我给她买了平板电脑。从没有学过拼音的她,就成天在键盘上戳戳点点,很快,她不但能用微信发送文字祝福,聊天时使用各种表情包更是不在话下。

她到亲戚家,会注意人家怎么收拾房间;跟人谈话,会想到吸取有效信息;连看韩剧,她都注意吸收正能量。她曾经很认真地跟我说,韩国人的理念是“不要活得长,只要活得好”。她学习了,化为己用,不在意旦夕祸福,只是关注眼下的一时一刻,是否活得高兴。

我有时笑我妈,她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我将自己与她做个对比,发现她比我勤奋。这种勤奋不是“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眠不休,而是勇于拥抱人生的热情。

我妈的乐趣来自学习本身,结果并不重要,她先行一步地发现了学习过程的愉悦。这种愉悦感无须依凭,自给自足,不看别人脸色,也不用跟谁比较。因这日复一日对实现自我超越的愉悦感,即使周围慌乱不堪,她依然能够自洽。

我读小学时,班主任对我家的情况比较了解,有次居然在班上说,闫红的爸爸是个知识分子,妈妈是个工人,但她爸爸从未嫌弃过她妈妈。我当时听了暗暗吃惊,我从不觉得我妈低我爸一等,至今我爸说起我妈,也总是不吝赞美之辞。

我妈是一个与命运劈面相逢的人,却不曾被命运击倒,虽然她也常常感慨自己这一生碌碌无为,但是在我看来,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不惧任何困苦处境的精神,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

(摘自2022年第3期《莫愁·家教与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