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冷不冷

树冷不冷——这纯粹是人的思维,跟树没有关系。

人关心气候,发现了节气与四季,一生都生活在渐变、轮回的气候里。于树而言,冷热的问题,不是它可以操心的。树由枝叶和根组成,前者向上,后者向下,所以树只关心天空和土地。天空是阳光的家园,也是树生长、扩展的空间,土地则是树赖以立身与生存的温床,是营养和水分的主要来源。除此之外,树都不上心,因为上心也没有用。

树是为站立而生的。没有一棵树会违背初衷,以非站立的姿势存世。为了站立,树强悍的根系在地下开疆拓土,抓紧每一寸土地、每一条缝罅。然后,枝干以最刚直、忠正的姿态伸向天空,拥抱阳光。一棵树可以在风暴、洪流和人类的刀斧下倾斜、弯折,甚至腰斩,只要根还在,依然会慢慢昂起头,努力恢复最初的姿态。任何一棵树的任何一种非站立形态,都是一段非常经历与不堪命运的写照。在悬崖、峭壁、巉岩上,一些树把自己长成V形、U形、N形、S形……无论何种形态,它们的树梢,都是昂然向上的。三亚市的天涯海角景区,那棵着名的椰子树给自己拗了个直角造型,贴地平行部分属非常态,折弯向上才回归正轨。它用苦难与数百年光阴,活成一棵树生命的雕塑。

树对“籍贯”没有选择权,它立足于天地间某个点位,在果实(或树苗)接触土地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它是自己命运的旁观者。而决定树命运的,可能是某一种动物(包括人类),或是一阵风。这些大自然的“搬运工”“播种者”,它们关心果肉比果核要多得多,甚至对果核的去向置之不理。你不能要求一阵风把挟带的果实(或种子)撒向某一指定区域,其他动物也一样。人倒是极具方向感与目的性,但是,于树而言,当一枚果实(或树苗)落到人手里,真难说是幸运,还是一段多舛命运的开始。远离人类,是包括树在内的其他地球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于是,我们看到,世上许多渺无人烟的地方,成为树的家园。

树生长条件不苛刻,只要有适度且满足生存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就可以看到它们蓬勃、葱茏的身影。果实的自由落体运动和风力的自然传播,让一些树种形成自己的地盘并不断扩张,另一些树和植物也随之加入进来。自然界的这种滚雪球效应,最终形成大范围的绿地林带,形成最原始的森林模样。

有一些树,落脚在超出人们生存经验与想象力的区域。在沙漠腹地、戈壁荒滩,沙拐枣、沙棘、瓶子树、胡杨树等树强悍的根系,在地脉深处探寻到水源,在生命的禁区开枝散叶;黄山是由无数花岗岩组合的山峰,最稀缺的资源是土壤,黄山松却在这些耸峙的峰峦和刀剔般的峭壁上找到生存的支撑与平衡,生生给这片石头的峰峦覆上一片浓稠的绿色。

在四川海螺沟,有一棵树,比筷子高不了多少,也粗不了多少,顶着几片卵圆形稀落落的叶子,孤零零站在冰川步道旁的岩石上。据说这棵树的树龄不低于三十年,环视周围,视线所及,除了岩石上一层浅褐的苔藓,再找不到一丝绿色生命的痕迹。海螺沟常年平均气温不到十摄氏度,春秋不分,几乎没有夏季。一棵生长于冰川的树,本身就是个奇迹。扎根于苔藓下的岩缝,绿叶映照千年冰川,它渺小、卑微、与世无争的样子,令人动容,真好看。

有一些树,成为人类的邻居。在城市和乡村,在街头、公园、堤岸……乃至阳台的花盆里,一些树在那里安家,展现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拜鸟儿和风所赐,还有一些树,落脚在堤坝、桥梁、屋脊上,我甚至在混凝土墙壁、电线柱上也见识过树鲜活的样子。它们的根吸附在建筑物的表面,以空气和尘土里的水分维生,努力生长,并不在意人类什么时候会把它们一把撸下来,存活一天,只管努力做自己。

是的,在树的词典里,没有退让、躲避、逃离……这样的字眼。

寒天里,面对一些枝梢在寒风中战栗的树,我常常不自禁地想:它们冷不冷?

无独有偶,有一天,在公园里,我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妈妈,树冷不冷?”小男孩说。

“冷。树当然也怕冷。”那位母亲或许也是个文艺青年,她说,“宝宝你看,那些树的枝条,光秃秃的,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呢……”

可是,天冷了,树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呢?

——这纯粹是人的思维,树可从来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