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桌有人在揉陶泥,摔打声隆隆如鼓点。那是辞职不久到这里来的创业者,想试试能不能靠手工艺养活自己。另一桌正忙活的是一个从伦敦回来的女孩,她在这里积攒作品,准备去上海办展览。
仿佛候鸟迁徙一般,创作者们在此停憩。我问朋友:“来这里的人一般能待多久?”朋友站在黑暗的楼道里说:“半年到一年吧。在某个特定的季节,一批旧的人走,一批新的人进来。”
第二天,我陪朋友夫妻去公共窑烧作品。那是后巷里一间不起眼的平房,煤气窑像一个灰绿色的集装箱,缝隙中透出赤红色的火光。朋友向我解释:“烧瓷有个术语叫‘气氛’。在不同的窑里,同样的釉烧出来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我试图聊聊这类反应的化学式。他们笑了,说:“景德镇也有自己的‘气氛’,就是大家不谈科学,只谈感觉。”
我从一位做青白瓷的手艺人那儿买了两只影青的莲花主人杯,釉色如雨后云开,杯上镂空如露珠。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短板,给我比较他与师父的仿古作品的区别:“你看我师父刻的这团凤,雕工几乎已经接近宋朝的水平了。这种窑很难烧,九成九都烧坏了。你看这线条多么灵动,多么随性。美啊!太美了!”
他拈起一只自己做的杯子:“你看我做的,相比之下就死板了些,差那么点儿火候。我做浮雕十五六年了,但半刀泥的技法完全没法跟我师父比。这东西靠悟性,也许再过10年我就能提高了。到那时,我就什么都不操心了……”
果然,从心所欲才是最高追求。
三、
村口几平方米的小馆子是当地年轻人汇集的社交中心,老板是一个长头发的摇滚歌手,他为我做了一杯特调的橘子海。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在互相聊天。聊到凌晨两点,小馆子里的气氛仍然热烈。不知谁提议,大家决定上山去看星星。
山谷深处有一座废弃的游乐场,我和这群年轻的艺术家们一起在深夜探索。坐在斑驳的海盗船上,在失去弹性的蹦床上撒欢,在破旧的帐篷里捉迷藏。草坪被露水弄湿,夜风吹动云层,双子座和火星在夜空中影影绰绰。恍惚间,我竟有些错愕—我怎么就到了这里?
我们坐在大红色的长凳上,我给他们讲宇宙中的星辰:中子星如何将星云搅碎,星系如何形成尘埃的旋涡……有人谈到能量和磁场,用手在彼此间划动,闭着眼竟真能感受到对方存在。
我知道,那大概只是热辐射和微气流的触觉反应,但我什么也没说。有些事不一定要用科学来解释。在这里,美才是生活的重心,有时甚至是全部。一切日常都围绕着感知美、评判美、营造美,那关乎“感觉”,而不是逻辑。
我头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活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尽责,甚至不是为了弄清楚什么事情。生活只关乎充满美地活下去。
离开景德镇的前一夜,我们骑摩托车上三宝山,掠过郁郁葱葱的芭蕉树和柚子树。当地朋友在夜风中喊:“你知道芭蕉树是怎么枯萎的吗?它枝繁叶茂地长着,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有一天,‘哗’一下整棵垮掉。”
我知道,我无法在景德镇永远待下去。我的硬盘里还装着一组庞大的射电天线的数据,等待降噪和绘制;文件夹里还有一篇用夏威夷火山之巅上的望远镜观察的星系团的论文,等着我完成批改;上次发给法国人的星际介质的光谱还需要再换个形式;为了阿塔卡马高原的下一个观测季节,该做个新的类星体源表了。
我与艺术之间的这种近距离接触,像月亮进入地球的影子一样,注定短暂。宇宙的一切还在继续,在不倦的星辰运行之下,始终保持这种松弛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效仿集市上的艺术家们买了几套夏季的衣服,不仅是为了感受外在的仪式感,也是因为景德镇实在太热了,北京带来的厚衣服完全穿不住。
而我还能在这里待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