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班上的很多女孩忽然间都蹿了个头,一个个像储满了汁液的树,舒展着,我的个子在女生们中间不再显眼。男生们的嗓音也像锈钝了一样,又生又涩的,如公鸭叫。
女生们相互注意起来,比如谁穿新裙子了,谁的刘海精心卷过了,谁正在为脸上爆出的青春痘烦恼。私下里,也开始讨论一些遮遮掩掩的秘密。班上一个叫沈叶的女生,每个月都会有一天捂着腹部叫疼,她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脸色苍白地捧着热水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她的爸爸用自行车将她驮回去,女生们交头接耳地感叹着,显出同病相怜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开始议论关于女人的话题,几乎每个女孩都为自己的性别以及由之带来的未来的苦难而深感不平。于是,大家都对男生以至于男人充满了妒意和酸溜溜的心情。不过,这只是私下里的谈话,说话时彼此脸上时常挂着一点儿绯红,神神秘秘的,尽管害羞,却抑制不住兴奋地要去谈论它。
上完初一以后,我在不知不觉中和咏儿疏远了。不在一个班,我们便失去了很多交流的机会。有时,放学以后,在校门口瞧见咏儿和她班里的一群女生站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又疯又笑,看见我,咏儿朝我一挥手,大声说:“嘿,你好啊!”全然没有了过去的文静与羞涩。
我吃惊地想:咏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失望地从后面望着咏儿故作扭捏的步态,心里生出了叹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忽然变得令人陌生或者是不可理喻,像班上的吴燕那样一天换两套衣服,用尖细而做作的音调和男生说话。经过了一个暑假,吴燕奇迹般地变得个子高挑。开学第一天,我发现她的指甲上涂了一层亮晶晶的透明的指甲油,她的脸上摆着不自然的微笑的表情,这使她的脸看上去显得柔和而美丽。
妈妈给我做了一件下摆呈裙子式样的紫色的背心,胸前绣着一小朵深紫色的丁香花,那衣料是外公从上海买来的。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外公开始热衷于给我买衣料。他把衣料展示给我看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优越感和对我的恩典。然而,我对衣料始终怀有一种隐约的距离感,这样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总是让我觉得离理想中的生动感太远,若要把它变成一件实用的漂亮的衣服,需要妈妈付出一整天或几天的劳动。妈妈的缝纫机是蝴蝶牌的,听见妈妈踩着踏板,发出嗒嗒的声音,我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妈妈踩缝纫机,多半是在下午,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零碎的布条散落在地上,耷拉在椅背上,乍看像是走进了手工作坊。我讨厌这种零乱的环境,我的心情常常在这样的下午被搅得乱糟糟的。
紫色的背心套在白色的毛衣外面,色调雅致而清纯。纤细的腰身和新潮的下摆把我衬得身材苗条,看上去有一种阳光下的靓丽。
刚上高一时,班里的同学都是原先同年级不同班的,大家忽然坐在一个教室里,觉得别别扭扭,好像彼此间存在着若隐若现的隔膜,靠近也不是,疏远也不是。
老师也和初中时的老师不同,看上去高深莫测。长脸的语文老师故意拿出不带老框框看人的样子,把我的作文分数判得很低。几次之后,又不得不承认我的作文的确比别人更胜一筹。她每次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念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哼一声:“真金不怕火炼!”
值得高兴的是,我和咏儿又分在一个班了,心里多了一层亲密。我仍做班长,但是面对这么多有主见的人,而且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心里难免有一些不踏实,就像一个站在河边不会游泳的人,随时都有落水的担心。
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学习上竞争的压力了,大家好像都铆足了劲儿,为的是将来能离开这里,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途。否则,考不上大学,就得一辈子待在这里,生儿育女,过与上一辈人完全相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