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我偶尔会在一天中想起它两次。这并非代表我一天吃了两顿早餐,而是到了晚餐时刻,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早餐这件事。
老家的小孩,吃过早餐才能出门,母亲的信念历久弥坚。老家的早餐,至今仍是白饭配大桌菜,依旧大气概。结婚生子后,我也认真煮早餐,规模缩小,但精神犹存。当儿女们没意愿吃早餐,便到了修正检讨时刻。厨艺不精,抑或千篇一律令人腻?老狗已经耍不出新把戏时,就须调整步伐,像是面对人生。厨房仅能转身,经年累月也踏成一条漫漫长路。毕竟外面的早餐世界推陈出新诱惑太多了,而我整日在梦想和现实间拉拔。冬日寒冷的清晨,醒与寐间,客家煮夫万般难。
对付不吃早餐的小孩,父辈有智慧,不吃就不吃。勉强扒一碗,心头很荒凉。不过也有例外,属我阿育叔最厉害,他个性顽强,不易妥协,不吃就是不吃。我和他念同一小学,他每天起床后往餐桌一瞥,发现不如所意,一溜烟就跑到学校了。其母巡过田头,回来发现饭菜原封不动,裤头连忙塞上几个硬币,赶到学校递给他。他妈来学校,如果我发现了,便在下课找他,阿育叔会用早餐费去福利社买零食,分得一些满足嘴馋。他这招管用,因为母亲觉得把他养得骨瘦如柴,心肝便硬不来。
他善心计,乐此不疲地在母爱的弱点里攻坚,屡有斩获。阿育叔长我一岁,身形与我相仿,发育不良。不过他命好,哥姐早出社会,四十多年前鱼肝油问世,稀有价昂,其母每天递一颗给他,交代他第二节下课服用。据阿育叔说,鱼肝油味道,像茄苳溪岸上死去三日的鱼尸味。他虽挑食,但知那物珍贵,不敢把它扔了,每天吃得作呕连连。有一天我下课到他教室,他灵机一动,要我把鱼肝油吃了,代价是给我更多的零食。他认为给自己人吃,不会有浪费的罪恶感。我生平第一次吃鱼肝油,发现没那么难吃呀!一口吞下,根本来不及体会,却故意装得很痛苦,学孕妇害喜。他乐不可支,不断赏我零嘴,如此日复一日。我小时长得像难民,如今人模人样,应该是拜当年阿育叔鱼肝油所赐。
阿育叔的心计,在我家就顿失效力。我试过一天,到校后肚子咕噜噜地叫,却不见母亲的身影。铁了心肠再试数日,母亲依旧不动如山。周五当昼,我从学校回来吃中饭,饭桌上竟空无一物,饿得哈腰,回到学校继续下午的课程,有如涸辙之鲋,濒临失神失智的边缘。那个晚上我连扒五碗饭,平日觉得索然无味的菜肴,食来甜美无比。
“就等煮饭花开正煮饭啦。”母亲语带威胁对我说,假若再不吃早餐上学,那就等煮饭花开的时候才煮饭了。
煮饭花,指的是紫茉莉,庄里的大人习惯叫它胭脂花。煮饭花开在临近黄昏,那时候煮的是晚餐呀!这未免太过了些。胭脂花主枝挺直,侧枝散生伏地,布满茄苳溪对岸的荒冢上。小时我常胡思乱想,一女鬼坐在斜阳荒冢下,以水为镜,梳理,涂胭脂,然后出门乞食。胭脂花越开越盛,她越夜越饿,嘴形如花,又像喇叭疯狂哀号,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数不清的花朵,听不尽的乱吼,那是我饥肠辘辘时荒冢上胭脂花的形象。
不吃早餐,中餐一并省略,喊破喉咙无处申冤,说穿了是咎由自取。母亲严格的家教,让我再也不敢造次,多年后,晚餐时都会想起没吃早餐的痛苦。我决定继续持锅执铲,认真煮早餐,小孩子不吃试试看,就用一朵煮饭花教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