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路过芒草村

芒草,冉冉随风。

像谁翻动诗经,一不小心,从书页里掉了下来,芒草落了一地,古色古香。

小村苍老。而芒草丰盈蓬勃,一大片一大片,释放出淡淡的清香和苦味,自己伺候自己,千年老妖似的。

姥姥歪着头看天,手中垂着一只秃秃的笤帚。

她看柿子树上,一根高枝挑着几只最红的柿。那红柿,像天空的几粒红宝石耳坠,垂垂荡荡,逗老鸟玩。

小村真叫小,姥姥口中的“巴掌大”,像一粒绿色的种子,嵌在光阴的皱褶里,发芽,变绿,变黄,变白。小村拔节生长,四季轮回。一点也不含糊。

很多年以后,我才蓦然懂得,小村一直藏在我勤谨的笔墨里,深情,眷恋。

时光深处,表姐扛着一捆芒草回来。

细瘦细瘦的穗子,细瘦细瘦的女孩。芒草在女孩的瘦肩上晃动,女孩在斜阳里摇晃。芒草覆盖了细瘦的女孩,乍一看,以为野塘上的芒草长了脚,自己走着串门来了。

读书读到一句诗:芒草白了青山头。很诗意,很画面。让人想起晚秋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孤寂的大山,秋意凉,着灰色僧衣的僧人出没在半绿半黄的芒草里,樵夫也不见一个。大山蹲在芒草里,英雄气短,芒草情长。

巴掌大的小村子,芒草堂而皇之安居乐业。细脚伶仃的我殷勤读书,上学放学,书包沉实。里面塞了《红楼梦》《唐诗宋词》《西游记》《三侠五义》等,还有厚厚的好词好句摘录本。书包里的那些正主数理化课本,却被挤得破衣烂衫,愁眉苦脸。

读书成痴,小脸精瘦。姥姥说,被书压得不长个了。

姥姥、舅舅、表姐和我,三代人挤住在姥爷留下的一座老屋里。老屋落满光阴,古老如水墨。檐下的青苔,见缝插针,腿脚伶俐,寸土寸绿。房顶的瓦缝,长着白茅、狗尾巴草、紫红的野菊。孤蓝的天空下,瓦片愈发地黑,菊花愈发地红,白茅愈发地白。一只花腹的鸟,昂首站在屋脊上,黑羽搂着最亮的一束夕阳,像是想做天空下最靓的仔。

青黑的老瓦是古风的,雕花的瓦檐是古风的,寥落的白茅像诗经年代的。凡是能看到的,都是古色古香的。老屋房顶上生长着最美的水墨。唐伯虎的秋香图也相形见绌。民居,野趣,自然,明亮,生气。

雨中野果落,灯下草虫鸣。多年后的我,怀念回不去的老屋光阴,柔情似水。

彼时,我攀上屋顶,和花腹鸟为邻,学着古人席地而坐。

鸟瞪着小眼珠子歪着头看我。我瞪着大眼珠子托着腮看它。鸟不惊,人不语。倏尔,清秋一雁声。

一朵云路过屋脊。鸟抬头望了望,我抬头望了望。

我抬起屁股,故意往鸟跟前凑了凑。鸟不再看我。突然,它怪声怪气叫了几声,给屋檐下的姥姥告状:六丫头又爬屋顶来啦!

这该打的鸟。可恨至极。

我刚抽出屁股下的小花鞋,它就大惊小怪地叫着,飞到西邻的屋脊上去,歪头看着我,幸灾乐祸。

姥姥在屋檐下厉声喊我快滚下来。我乖乖顺着木梯出溜下去。一只小花鞋故意落在屋顶那。

下房的途中,我看见西邻蜀花家的草屋子倒塌在乱草里。两只邋遢灰老鼠,像是《硕鼠》里跑出来的,正在上面卖力扒拉,想翻出烂瓦罐里几粒发霉的馍渣。蜀花带着寡母去了新疆,可能不回来了,因为当兵的未婚夫复员后留在了那里。

风从田野到田野,穿过蜀花家空荡荡的院子,她家那扇一开一合的破木门,像蜀花娘掰着指头一下一下地数着风。一道木篱的角落里,站着瘦弱草垛,呆呆的,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日渐单薄地立在寂寞潦败的院子里。草垛上落着一层歇脚的鸟。

我很想蜀花。那个有着甜蜜笑容的粗壮村姑,常常给我送焦花生吃。我喊她“蜀花姨”。蜀花喊我“小可怜”。

芒草村是姥姥家,我却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在小村里长大,和村里小孩子一起去读书。芒草村,一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