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篁的蜂蜜

中午吃过饭,好友说带我去看老房子,十来栋,泥房子,朴素的黑瓦,很有意思。我看过很多老房子,对老房子没有兴趣。他又说,那里有原始的河道和油桐林,油画一样。从白果村的隘口而下,走了几分钟,车子停了下来。沿一条泥滑的步行道下坡,我看见了古树群,是枫树和樟树。枫树叶正在褪色,还没完全变红,黄褐的叶面像麻脸。樟树几乎遮住了半边山垄。几栋泥墙黑瓦的房子打盹似的隐在树林里。山垄里的一栋房子,院子前堆着油茶籽,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围一条粗布围裙,坐在椅子上,用畚斗分拣油茶壳。我拐过一个三角形的菜地,到她院子里,两条狗汪汪汪,狂吠不已。她的廊檐下,挂着六七个圆桶蜂箱,用棕布包着。我问妇人:“大姐,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妇人笑起来,说:“来,来,乱了一些。”我说:“你有蜂蜜卖吗?”她说:“这个时候哪会有蜂蜜卖呢?今年阳光不是很足,蜂难采蜜,前两个月刮了十几斤蜜,刮下来被人等着要走了。”我说:“我去了很多户养蜂人家里,都没蜜,你这么多桶蜂蜜,还会留一些吧。”妇人嘿嘿笑起来,说:“有两斤给亲戚的,不卖了。”我进大厅,说:“分一些给我,好东西大家吃。”她又嘿嘿地笑。她脸有些圆,笑起来,像向日葵。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瓦房,壁板是老杉木,油黄,大门、门槛、楼板,也都是木质的。妇人从厢房里,端出一个青瓷缸,给我看,说:“你尝尝。”我用勺子舀了半勺,入口有粗涩感,微苦甜腻。我说:“好蜂蜜,难得的好蜂蜜。”她把青瓷缸端进厅堂,迈出厢房门槛的那一瞬间,我已经确定它是好蜂蜜了——一股植物的青味很浓烈地散发出来。蜂蜜黏稠,勺子舀起来,透亮,拉丝,深棕色。

之前,在山黄和阳山,看见好几户人家,在廊檐下,在门前的树下,挂着圆桶或摆放木箱,用棕布封着箱口,养蜂。他们不是专职的养蜂人,养一两箱、三五箱,给自家和亲朋好友吃吃,和养鸡养鸭差不多。我问了好几户人,都没蜂蜜。我爱蜂蜜,甚于爱书籍。无论去多远的地方,只要是进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蜂蜜,只要能喝到土蜂蜜,再远的路,我也是愿意走的。乙未年初秋,去恩施州咸丰县,我和徐鋆去了很偏远的黄金洞乡,我买了小板栗、笋干、核桃,街上有快递代办点,快递回来。快递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瘦瘦的脸,穿一件浅红的运动服,笑起来像一条红鲤鱼。我问她:“街上有土蜂吗?”她说:“街上没有,深山里有一个瘸子,养了十几箱,半个月赶集一次,带来卖。”我说:“你打电话问问,我在这里等他。”她哈哈哈,取笑我说:“瘸子走到这里起码三个小时。”我说:“四个小时我也等。”她说:“人家还不一定有呢,山里都霜冻了,采不了蜜,等冬蜜刮出来才有。”我留下快递员电话,说:“你问问养蜂人,要留蜜给我,一定要不掺糖的土蜂蜜。”回到家里,我给快递员打电话,问:“有没有冬蜜呀?”她咯咯咯地笑,说:“你神算了,昨天我把蜂蜜要来了,要一百元一斤呢。”隔了四天,收到黄金洞的蜂蜜了。我把小孩叫到桌前,说:“拿勺子来,我们一人吃一勺。”蜂蜜和猪油冻起来相似,浅白色,板结。小孩吃了一口,叫起来,说:“太甜了,从没吃过这么甜的蜂蜜。”我托着蜂蜜罐,像托着一座深山。

吃过很多种蜂蜜。野黄蜂、沙蜂、黑蜂、土蜂,它们各自酿的蜜,味道都不一样。我们常见的蜂蜜,是工蜂酿的蜜,根据各季的花不同,酿的蜜也不一样,有槐花蜜、紫荆花蜜、荞麦花蜜、油菜花蜜、桂花蜜,大部分是混合花蜜。在读初中时,我在想,如果升不了学,去做一个养蜂人。拉着笨拙的黑黑的蜂箱,追寻着阳光和花朵,沿着季节的七彩飘带,在大地的深处漫游。在大地之上,他仿佛是一个寂寞的土司,油毛毡棚是他的宫殿,一个个蜂箱是他的城池。他是见过彩虹次数最多的人。他又是一个博物学家,在峡谷、在河滩、在平坦的川峦,戴一顶斗笠,脸上蒙着纱巾,辨识每一种开花的植物。他是知晓大地和节气秘密的人。他把花朵的精华带给每一个人。他把每一个异乡当作自己的故乡去热爱。养蜂的人,是一个心中没有仇恨的人。

下了坡,我问好友:“这个小村,叫什么?”他说:“叫乌石头,村里的每一个石头都是乌黑的。”坡下是新篁河。河床并不宽,但水流湍急,清澈的激流漫过滚圆的河石,飞溅起浪花。河道是原始的河道,河的两边压着茂密的芦苇和芭茅。正是芦苇开花之际,颀长的芦苇秆抽出一穗花束。花,浅灰色,在冷风中低垂,摇曳。两边的河岸,茫茫的一片芦花,迟暮时分,有一种苍凉。对面的山坡上,是高大的油桐树林,间杂在乌青的杉树林。油桐叶还没有变色,也没飘零,还是油油的,绿绿的。山深秋早,可油桐并没因此更替色彩。当地人称油桐花为五月雪。五月,杂树生花,堤岸、田埂、地头、墙角,各种野花铺满了村坞,油桐也开花了,粉白粉白,油油的,拳头一般大,挂满了每一个枝桠,整棵树缀满了花朵。整个山坡也缀满了花朵。油桐树属大戟科,落叶乔木,树皮灰色,枝条粗壮,叶卵圆形,花期长达三个月。油桐与油茶、核桃、乌桕并称中国四大木本油料植物。油桐树适合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地区种植,不喜严寒,是南方常见的树木。在房前屋后,在水库边,在峡谷,在墓地,我们常常能见到它朴素憨厚的身影。它也是一种低贱的植物,在地头,它一晃眼长了几米高,我们用刀砍它,留了一个兜,来年发出好几株苗,又长出四五米高。它的叶子像猪八戒的耳朵,肥肥的,厚厚的。它的花油头粉面,叶没长齐,花端坐高枝,蜜蜂“嗡嗡嗡嗡”,离不开它。蜜蜂像一群小孩,油桐花像卖冰糖葫芦的货郎,小孩围着货郎团团转。

乌石头村,各家各户都挂着圆桶蜂箱。这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见过的。他们不是游牧的放蜂人。他们在家门口,守着日升日落,守着月圆月缺,守着新篁河两岸的四季。新篁河也带走他们的四季。门前菜地堆着潮湿发黑的稻草垛,轻轻飘落的枫叶,慢慢回旋,被风吹进河里的漩涡。树叶被水冲走,没有冲走的,腐烂在积洼里。此时,下着毛毛细雨,绒毛一样,淡薄晕黄的日色夹杂在云块里,凝滞的雨云笼罩在峡谷的上空。好友说,在平港,还有一户人家,依田埂搭茅棚,挂了十几只蜂箱,给野蜂安家呢。我又急不可耐地去看。

蜂是膜翅目昆虫,以植物的花粉和花蜜为食。它对生存的自然条件比较挑剔,对农药和杀虫剂很敏感。新篁是它的天堂,崇山峻岭,草木茂盛,野花繁多。我走在河边,觉得这个乌石头村是乌托邦。飘下来的天色,看起来,仿佛撒落的灰烬。被细雨洗过的树林,格外清新,明净,比其他季节显得更疏朗,村子更有了朴素的庄严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