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路过一处偏僻山坳,周围奇峰陡峭,怪石突起,一团乌云聚集在野岭上空,不时播下几颗间歇性雨滴。拨开丛丛野树,但见一条逶迤小路,由窄渐宽,尽头是一座荒屯,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前立一块巨石,刻有“插树岭”字样。
我们一行人,原为化缘一口吃食而来,此番误入插树岭,也是缘分。野岭人豪爽仗义,说俺们屯子地处太偏僻,平时难得见到外乡人进来,今天来了几位稀客,好不喜庆!遂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猪肉炖粉条、山鸡炖蘑菇、鹅蛋炒香椿芽、紫菜地皮汤等美食佳肴。众人采了半天野,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一阵狼吞虎咽后,才想起与店主寒暄客套,唠起家常。
店主是个年届七旬的白须秃顶老叟,左额间有一块白癫斑,不大,却有些晃眼。闲聊中,他手指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青山,讲述了一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话说70 年代,从城里来了五个知青,皆是清一色的男娃,个个意气风发。他们插队插树岭,和贫下中农一道,在大山里耕田种植,侍弄果园,一干就是五年。1978 年,上级来了政策,知青们陆续返城,插树岭却独留下一个叫孟川的小伙子没走。插树岭的人都知道,孟川来插队的头一年,即和村花珍雪恋爱,屯人尽知。人们说,几年下来,如果没有珍雪的安抚,孟川早就死了,因为有一年山林里起了大火,珍雪曾披着湿棉被救过孟川的命。
这个面皮白嫩的孟川,父母早年离异,单亲的家庭让他成了忧郁王子式的书生,满脑子的幻想和文艺,还时时陷入伤感。刚开始插队那阵子,他吃不惯山里的食物,睡不惯山里的火炕,听不惯山里人土得掉渣的方言,但自从有了如天仙般的少女珍雪,孟川的心理创伤渐渐获得治愈,在深深的大山里享受着天籁般的爱情,真叫幸福啊。孟川决定在插树岭扎根一辈子,因此成了公社的典型人物,一度遭到知青们的艳羡和嫉妒。
哪知世事难料,人世间的得失并不因一时的情势而恒定。知青们返城后,失落和孤独开始折磨孟川,他的脑海里晃动着伙伴们返城后的画面,心情忧郁低沉。不久,收到几封来信,返城知青言语间难免流露一种“逃离苦海”的优越感,甚至还跳出几句讥讽,这让孟川的情绪降到冰点。
三个月后,孟川决定返城,但他并不打算与珍雪分手。他找到珍雪,讷讷诉苦,试图让珍雪相信自己。但珍雪倔强,低头沉默不语,并无表态,转而把孟川的想法透露给了村长白叔,白叔二话不说,就命人将孟川扣押看守起来。
孟川被关进了小黑屋,一关一个多月,天天以泪洗面。一天,轮到屯里的一位老光棍看守,老光棍外号“酒忙”,因为他腰间常年挂着两只葫芦,里面装着屯人自酝的老烧,不时地闷上一口,又长长地朝空中吐一口气。
酒忙年近四十岁,尽管尚未成婚,但心地良善,具同情心,见孟川痛苦,好言相劝,聊着聊着动了恻隐,问孟川是否真要抛弃珍雪,孟川擦拭泪水,当即对天盟誓,说返城后定要回来迎娶珍雪,若不兑约,出门让马车辗死,天降火雷劈死。
酒忙哭了,说:“兄弟,哥信你了。这样吧,屯里人都知道我嗜酒如命,醉了便要长睡不醒,今天哥要把两葫芦酒喝光,你就趁我睡时跑了便是。”言毕,从腰间摘下葫芦,揭开木塞,“咚咚咚”,把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孟川逃离了小黑屋,抄小道去找珍雪,不料途中被屯里好事者发现,一声嚷叫,他受到惊吓,只好钻山入林,赤脚狂奔,瘸着一条腿,返回了城里。
半年后,孟川如愿招工,进了一家发电厂。一切安排妥当,于是约了两个知青,借了一辆三轮摩托返回插树岭,一进屯子,即被村人围拢,一个天大的消息如五雷轰顶,秤砣一样砸来:孟川逃跑的第七天,珍雪在他们约会的老杨树下上吊自杀。孟川跑到珍雪坟前,抱头号啕大哭,又来到珍雪家里,朝两位老人磕头,以求宽恕。
故事的后续,则令人唏嘘——自那以后,孟川每年清明节都来插树岭祭奠珍雪,跪在坟前以泪洗面,喃喃自语。在度过第五个清明节时,珍雪的父母受了感动,抱住孟川,劝他忘掉这段情缘,人死不能复生,明年不必再来祭奠,赶快找个合适的女人成家过活吧。
但孟川却依然故我,一直到珍雪死后的第二十二年,仍是未婚的孟川已经四十五岁——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插树岭过清明节。在珍雪的坟前烧完纸,说了一番话,吐了一口鲜血,染红了坟头的草穗。回城第三天,孟川就死了。有人说他常年抽闷烟,一天两包,八个月前查出肺癌,已是晚期。
故事讲完,感觉有点儿像一度流行的歌曲《小芳》的翻版,但这则故事确系真实发生,没有半点儿虚假。
我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感慨时代铸就人的命运,恰如汪洋中漂流的一叶扁舟,常常令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