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的声音

白山脚下的寺院,香客不多,却是个醒目而又幽寂的存在。

在外人看来,它有几分神秘,几分淡定,但又似乎可有可无——不管世界运行到了哪个时段,天上的云有自己的事情,地上的草也有自己的事情,山林里生灵的事情更多,它们在丛林中忙碌,昼夜不停。

而白山一带的人们,最重视的当然是眼前的生活,劳动构成了每天的主要内容:一年四季,打鱼人在深夜修补渔网,或加工制作鱼干;采山货的人起早贪黑地在森林里转悠,他们关心集市的行情;种植草药和花木的人,则守着苗圃度过日月,他们害怕下冰雹。剩下的一些老人,仍然是侍弄几亩荒地——春天种上土豆,秋天收获,到了冬天,把大白菜搬运到地窖里。

当然,围绕着白山过活的,还有一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这些人在屯子里名声不怎么好,但若细加追究,也说不出有什么要害的劣迹,无非是爱占点儿小便宜,年轻时偷了谁家的一只鸡,或向谁家借了一袋米没有归还。

山林连接河流,屋舍连接土地,大地连接天空,日光与星光交互照耀人间——这些物象元素,构成了白山一带的生态链。

在白山,砍柴的旺季主要分布在入冬前和立春后。前者是为了应对严寒用柴取暖,后者却是为了炖煮美食,吃饱了好有力气在春雨中种植和耕播,把葵花籽和土豆芽埋进土里。

我曾乘坐一辆轻便拖拉机到山里拉柴,印象中走好远的路才来到一片林中空地,我躲在一件军大衣里,一路上冻得牙齿咯咯打战,下车腿发软,好容易站稳了脚跟,抬眼看见数十只乌鸦绕树乱飞。说是拉柴,其实是捡拾冬天被暴风雪刮断的松树枝。在当地人眼里,松枝属于上等柴火,燃起的都是硬火——用硬火烀的肉香极了,而且松枝本身就散发一地的香味,这种火远胜于炭火,在灶膛里可以燃烧一个晚上。

下等柴是一些玉米芯、荞麦秸、豆秸、灌木杂草之类的植物秸秆,燃起的都是软火,懒洋洋的没有力量,续柴稍不及时火焰就会自动熄灭,而且要命的是,软火还爱冒狼烟,呛得人眼睛流泪,一顿饭做下来,好像大哭了一场的老妪似的,眼睛又红又肿。

当然,最好的柴火还是劈柴柈子,那种老林子里的疙瘩木,劈好了整齐地码成柴垛,很壮观地码在院子里,可以烧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种柴火谓之“陈柴”,除了万不得已,人们舍不得把它们轻易填入灶膛。

时间久了,它成了白山脚下的一道风景线:“笃——笃——笃——”一年四季,从早晨到黄昏,劈柴的声音自山脚下响起,波及整个山脉,惊飞那些在林中栖息的鸟和鹰。

话说那次上山拉柴,大部分活儿让同行的“老把头”做了。而我仅仅干了一点点儿活儿,就累得腰酸疼,整个过程都在观察地貌,数了几个老树墩子上的年轮。我扒开积雪,找到一簇簇埋在雪地里的金色花蕊,当地人管它叫冰凌花。

上山拉柴,一桩小小的劳作,却让我对人世间的事豁然有悟——那些看上去简单的事情,一旦动手体验却会让人感觉吃力。深夜静思,我重新梳理了一些早已板结的观念,发现人类是多么肤浅呵,肤浅到极易盲目自信或夜郎自大。

我从木柴里认识到许多东西:岁月、死亡、生命和火的冶炼。

那天早晨醒来,我从山脚下的寺院经过,一阵悠扬的琴声吸引我驻足。透过院门,我被一个静止的画面惊呆:只见寺院正房的门大开着,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琴师在认真地弹奏,两位僧人端坐一旁静静谛听——从琴师的指缝间,流出了冰雪融化的声音。

而在寺院门口,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神情淡定,正在从容地劈柴。他挥动斧头的弧度与山坡投射而来的晨光融为一体,随着劈柴声雨点般密集,一股松香的气味覆盖了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