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苏格拉底回答不了的问题

漫步在雅典卫城的古集市上,身边的人流熙熙攘攘,街道上的众多植物垂下油绿的枝叶。在这些茂盛葳蕤的树木中,有杏仁树、月桂树、蓝叶金合欢、橄榄树、阿勒颇松、钟形橡树、苦橙树、无花果树、犹大树、地中海柏树、软糖树或耶路撒冷刺槐树和角豆树等等,我知道这是一些幸运的树木,因为在两千年前,它们的先辈曾经倾听过苏格拉底的演讲。

古集市是苏格拉底传播哲学思想的主阵地,他身材矮壮,相貌古怪,声音沙哑,却极具号召力,因为他的话句句电闪雷鸣,击中人心。

他是青年眼中的导师,粉丝们习惯性地围绕在他身边。一盏燃烧的松油灯泼剌作响,人们像围绕在慈爱的祖父膝下,听他启智布道,反复追问人生的意义;听他讲异乡见闻和各种有趣的故事——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身边聚集,常常达到水泄不通的程度。当一节课结束,剩下的时间是互动,人们争相举手,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有些问题十分刁钻,有故意难为的嫌疑,但天下没有苏格拉底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对世间的一切都认真地思考过了,答案明晰,简洁明了而又不失幽默。当然,他也反问,但目的并不是要难住对方,而是将泉流引入荒漠,这构成了着名的“苏格拉底式”提问。

渐渐地,那些人都成了他的拥趸,这其中包括街头玩儿骰子的小混混儿,赌场里耍钱的纨绔子弟,他们都要忍不住摸一摸这个可爱老头儿在风中颤抖的胡须。一些外地来雅典做生意的商人见了,感觉十分惊奇,不明白一个衣衫不整形似乞丐的人何以弟子遍地,他们不懂得人世间除了金钱与商品,还有灵魂。是啊,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巨大魅力的人:思维放达又逻辑缜密,心怀慈悲却能够适度快乐,精神高标却不失风趣与自嘲。他的学生柏拉图,对老师作如此评价:“他特立独行,深不可测,我们无法将他划归任何范畴。”

多年之后,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因为他把哲学从高高在上变得与人休戚相关。”

在希腊,苏格拉底的雕像随处可见,博物馆和纪念馆自不必说,让我惊奇的是,在紧挨海滨葡萄园的一片墓地里,仍然矗立着他的一尊尊雕像。这些表情凝重的雕像,出现在布满十字架的墓地中间,比早晨的露珠更加醒目,却毫无违和感。给我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在墓园里躺着的那些逝者生前皆是哲学门徒。

对于苏格拉底,我本人中毒颇深,一度达到痴迷程度。在我膜拜的伟人中他至少排在前五名的位置,除了他“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过”“傲慢是无知的产物”等学说,我很是钦佩其在生活中的隐忍品格,非常人所能做到。众所周知,他娶了一个性格暴烈、堪称悍妇的妻子克桑蒂贝,经常遭受其无来由的谩骂与霸凌。作为社会名流的苏格拉底,每天忙碌于讲学布道,从早晨忙到天黑,工作那么辛苦,回到家却进不了屋门—— 门被反锁,或用一根木头顶上了。我们的苏老师只好委屈地蜷缩起身体,蹲在木门旁吸一支烟,静等妻子消火。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却有一盆脏水兜头浇下,让他顿时变成了落汤鸡。

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今天,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承受。但当年的苏格拉底却能够坦然接受,表情无奈地咧咧嘴,擦去面部和胡须上的水珠,然后摊开两手,甚至孩子似的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一时刻的苏格拉底,与其说是严肃的哲学家,倒更像是一位马戏团里的丑角。

“难道是隐忍成就了伟大的学说?”

行走在希腊城区的街道上,我喃喃自语,一边揣摩哲学家的古怪做派和心理趋向。不过,在晚餐桌上,无意间听到一位希腊学者说:“苏格拉底有两个妻子,当时的雅典法律允许这样。他还有三个儿子。”听了这句话,我略微一愣,然后释怀,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这为他在现实层面的妥协与隐忍找到了合理的注解——噢,是的,是的,无论世间多么杰出的人物,也要服从于彼时尘埃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