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每户人家的房前都有个园子。母亲把园子的一角开辟成花圃,种了许多花,因此,我家的园子是菜园,也是花园。
自春天起,父亲就调侃母亲说,浇浇你的花园吧。母亲笑了,我也笑了。父亲话中的意味是,母亲只是一个乡村老太太,本该在园子里种满蔬菜,可是老太太居然浪漫起来,种了许多的花。左邻右舍看见母亲在种花,也都觉得那么大一块地种豆角更实惠,种花怪可惜的。
我和母亲打电话聊天时,母亲说的多是园子里的蔬菜和花草,它们像是母亲养育的婴孩。在栽种、浇水、锄草的繁杂劳动中,它们发生着令人惊喜的变化。母亲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经常给那些花儿拍照,然后通过微信传给我。有时,她还用视频移步赏花,对我作现场解说,令我心头发痒,想回家一睹究竟。
当我置身母亲的花园,心中满是惊叹。在清澈的天空下,大丽花、百日菊、紫茉莉、凤仙花、鸡冠花、格桑花正在盛开。花儿明明是娴静不动的,却有一种让人欢欣鼓舞的能量。它们尽情地绽放,色彩令人陶醉,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美妙的音乐、光滑的丝绸,身心无比舒畅和熨帖。其实,母亲所种的花,在城市的公园、小区或是街道随处可见,那些寻常的花开在母亲的花园里,却给了我不同寻常的美感。
母亲创造了生活的艺术。她熟知每种花的色彩、轮廓、表情以及习性,她使出艺术家的手法,安排好每种花的位置。她想让藤蔓植物沿着墙壁和屋檐攀爬,就设计出几条繁复的路线供其游走,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果然,牵牛花找到攀援物后四处蔓延,形成了一面锦绣墙垣。有趣的是,一些牵牛花穿过旁边的玉米地向远处走去,有多远就走多远,一边伸茎吐叶,一边自在开花。房子的墙角处还种着几株曼陀罗,曼陀罗枝叶茂密,花姿奇特,据说躺在曼陀罗的花枝下,能安然入睡。
在母亲的房间里,透过窗子随意向外一瞥,便是一幅画。大丽花正对着窗子绽放,从盛夏到晚秋,饱满的花朵时刻展现着炫目的姿采,这是母亲最喜爱的花。从我的房间望出去,风景更加别致,窗外是一片藤蔓植物。早晨睁开眼睛,在晨曦柔和的光线中,许许多多的牵牛花和小葫芦在微风中晃动,向我躬身致意,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满足——母亲在某一个清晨看到一朵倏然盛开的花朵,立刻拍照分享给我,想必就是这种心情。
我和母亲坐在牵牛花架下一边扒豆荚一边唠家常。母亲说园子里的蔬菜品种多,自己吃不过来,就送给亲戚朋友吃,他们高兴,她心里也乐呵。我想起《闲情偶寄》中说到的灌园之乐和居家之道:“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草木能颐养性情,使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当然是一种祥光和瑞气。并且,艺草植木之家多是勤劳之人,不以灌园为苦,反以为乐,日子自然过得朴素而丰裕。
母亲扒开干枯的豆荚,拣选出颗粒饱满的豆子在阳光下晾晒。豆子是芸豆,母亲每年都会为我种一些,她说芸豆的营养价值胜过鸡肉,焖饭最好吃。母亲说起从前的事,叙事的节奏随着她干活的方式时断时续,叙事的内容像意识流小说变幻不定,把我带回到一段段旧时光里。我凝视着母亲感叹道:“妈,你怎么就老了呢?”母亲看了看我,笑道:“想想你都多大啦?”
秋天一过,母亲的园子就衰歇了。冬天,白雪覆盖着大地,雪被下休眠的园子应该会做着春天的梦吧。我期待着母亲的园子再度鲜花盛开——那时,我和母亲还会坐在牵牛花架下扒豆荚,唠家常,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