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复制的

艺术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多么伟大的艺术成就,也是在前人的劳作和具体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即使像如此辉煌的艺术精品——《红楼梦》也不能例外。在结构上,《红楼梦》是平地起楼台,并非再创作,但如果没有历史上前几种长篇小说,特别是《金瓶梅》一书的出现,《红楼梦》是很难产生的。按照《红楼梦》开端所写,一会儿叫“风月宝鉴”;一会儿叫“金陵十二钗”,又叫“情僧录”,又叫“石头记”.可以断言,这部小说,是长期经营,屡经易稿,在故事结构上,是发生过多次重大变化的。我甚至猜想,虽然《红楼梦》是曹雪芹的一人创作,但他身边一定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具备高超的艺术见解,每章每段地和他讨论,出点子、提意见,改善补充。因为我实在惊叹,像《红楼梦》这样宏伟的艺术结构,实非一个人的才力所能达到。

《红楼梦》第一回有言:“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就字面看,这都和结构问题有关。作者为了使这部小说不落俗套,在结构上,苦思冥想、惨淡经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部小说在纲领提起时就不同凡响,完全是独创。在进入正文之前,作者把纲放得很长很长。第一回,从甄士隐写起,然后提到了贾雨村,但主要的是点明小说要宣扬的思想,即“好了”思想。第二回,写贾夫人仙逝扬州,是为了小说最重要人物之一的林黛玉即将出场。然而又不叫她即刻露面,却写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使读者得知本书所写家族和环境的概况,使主角出场时有典型环境的依据,读者有充分的精神准备。按照习惯,总纲应该放在第一回,作者却点了一下又放下,接着环境叙述之后,就使一些主要人物上场。这便是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贾府,贾府的一些头面人物纷纷登场与林姑娘相见,实际是使他们与读者相见。这一回,进一步详写贾府的势派。

两个主要人物见面了,如是俗手,一定就迫不及待地去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见钟情、情意缠绵、纠缠不已。作者却写了出乎意外的宝玉摔玉,黛玉伤心这样的事件,突出两个主角的性格特点,反而使两人生疏起来。接着就去写别人家的事,即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直到第五回,作者才正式“曲演红楼梦”,别开生面地表明本书十二个主要人物的一生命运。《红楼梦》一曲,以“开辟鸿蒙”四字开头,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倾注一掷,有天崩地裂的感染力量。是长江大河的奔腾,高山瀑布的狂泻。读者一下子陷入作者所宣扬的哲学思想境界里去。这支曲子,随着故事的展开,一直在读者耳边响着,一直伴奏到第八十回。

这真是千古绝调,第一声春雷振聋发聩,在任何艺术作品中也没有遇到过。

《红楼梦》写了一些大排场,比如秦可卿之死,这是为了表现王熙凤的才干而设;写了元春归省,则借此机会表现很多人物的身分、地位、性格。这些大排场,我们也可以叫它中心事件。《红楼梦》里这些大事件都不孤立,前因后果都很清楚,而且潜伏很长,波及很远。比如元春归省,这不只是繁华场面,它牵动着全书的布局。最明显的是归省修造了大观园,使姐妹们都住进去,作为故事的中心场地。它又包括着许多小情节,比如:归省买来了小戏子,这就是芳官等人的出处,归省要用尼姑,这就是妙玉的出处。而这些人在书中,并非十分次要的人物。在这里,大的情节又起纲的作用,它牵动着很多小的情节。

曹雪芹在处理大情节时,总是像观览大江大河一样,先找它的发源,细察它的汇流,看好它的来龙去脉。比如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先是用“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拨”这样一个小动作,极其生动地写宝玉和金钏之调情。然后,出乎意外的王夫人一巴掌,已经使事件严重,但作者暂把这个危机放下,接着写“划蔷”,写“撕扇子”,写“麒麟”,写“诉肺腑”,这就是写贾宝玉自己仍在随波逐流地浮在爱情的无边孽海之上;而林、薛、史、花等人,却以他为中原之鹿,正在进行殊死的情场大角逐。直到宝玉迷离恍惚、六神无主,才写“老爷叫他”,接着又是忠顺王府来要人,又是贾环告状,这才是“不肖种种”,步步紧逼、气上加气,使得“大受笞挞”有声有色。打过了,接着又是贾母训子,林黛玉抹眼泪,这样情节相连,还容易揣想。而因此引起宝黛交讽,甚至薛蟠耍无赖,玉钏调羹这一系列的小情节,都写得这样合情合理、自然生动,就非曹雪芹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