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白头”,其实是两道银白的眉宇往额顶抒描而上,很有点儿道骨仙风。它们的举止行为,真是配得上“灵性”这个形容词。当其从天而降时,无须提前预演试探,总能精准而稳妥地栖落于某一根枝条,从未见有哪一回因疏忽大意而失足跌落。它们扭头、转身、移动,所有的动作都是以“闪烁”的方式进行,没有迟疑不定,更不会慢条斯理。有那么一次,我目睹了温馨一幕:一只白头翁在刚刚打朵的玉兰花枝上不知发现了什么美食,津津有味地啄食着。忽然,它若有所思地停顿下来,偏着脑袋,向正在另一丛枝叶里觅食的伴侣发出咕咕呼唤。伴侣闻声而至,受宠不惊地大快朵颐。先前的这一只闪让一旁,以宠溺的眼神看着伴侣尽情享用。我猜想,这一定是一对神仙小夫妻,那甘愿谦让、悉心呵护的,想来必然是堂堂大丈夫了。此刻,我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尽量敛住,生怕惊扰了这一份夫妻恩爱和人鸟共此时的宁谧。
露台墙栏的脚线有一段细小缝隙,时常可见有蚂蚁出入,内里自然是设立了营帐。它们经过我脚边时,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的踪迹。这些黑色的小精灵一个个全是细腰丰臀,它们是真正的低到尘埃里的一类生物了,终日匍匐于地面,忙忙碌碌地四下里奔走讨生活。有时候,它们会把我误认作一棵擎天大树,料想上面必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于是顺着我的腿杆往上攀爬,沿途还顺便以小钳似的尖嘴尝试一下我的皮肉有无食用价值。我不禁痒痛,将腿脚轻轻一抖,它们凌空跌落下去,情知这里并非属于自己的安乐之地,赶紧掉头逃遁而去。
有一天,露台上不知从何处坠下一只蜻蜓遗骸,被几只巡逻的蚂蚁发现了。它们上前观望一阵,拖着蜻蜓的翅膀,试图挪移。然而,任凭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蜻蜓伟岸之躯却岿然不动。它们停下无谓的举动,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番,有两只匆匆往墙缝蚁穴赶回报信,其余几只原地守护着猎物。不一会儿,墙缝边便有群蚁蜂拥而出。它们迅速集结整队,分列成几行阵列,井然有序地向猎物挺进。然后全体钻入蜻蜓躯体下面,抱团凝聚成一个“千斤顶”,一齐发力,将那庞然大物拔地拱起,艰难地往回缓缓移运。到了家门口,缝隙太窄进不去。它们又以自己的钳牙作工具,好一阵费力的切割,最终将蜻蜓大卸八块,逐个儿拖拉入洞穴。
我想,全世界蚂蚁的数量应该远多于人类吧?千千万万个蚁穴每一处都是一个王国,它们神秘的宫殿该是多么的精美,它们整肃的风纪、严密的分工、精诚的团结协作,乃至关键时刻为了团队甘愿牺牲自我的壮举,是源于一套怎样严苛的管理构架和道德规范?它们的蚁王是因循血统的世袭,还是基于民主的选举而产生?它们的国度为何没有战乱、谋反、恐袭、同室操戈、鸡鸣狗盗之类的祸患?
日近正午,有几束光总会从花棚上透射下来,在棚顶和地面之间织出几道圆柱形的空明。那空明透溢着水波一样的质感,还带着几分舞台光美的梦幻气息。又并非一味的净空,流光里有细微粒子如薄雾弥散。微粒中的一部分是不甘寂寞随风飘扬的浮尘,还有一部分,则是飞虫中的芥粒——蜉蝣。这应该是我肉眼所见过的体量最小的飞行生物了。它们是由远古薪火传承下来的原始生命,上苍把它们塑造成微雕作品,赋予它们古老而精巧的体态:柔软的身姿,发达的复眼,剔透的羽翅,还有一对完美的尾须。这样的唯美形象并非源自我的肉眼目睹,而是科普读本上的生动描摹。我眼中所见的蜉蝣,一直在光柱里上下翻飞旋舞,只能容我于迷离中看到一些略呈鹅黄色的粒子。浅淡的彩色是它们与那些尘埃的唯一区别,根本无法细致识读到它们的囫囵真容。朝生暮死,是它们大多数终其一生的历程。但它们却没有感时伤悲,而是倾其全力追逐阳光,尽情演绎华丽的舞蹈,让生命在短暂一瞬之间如昙花灿然。旋舞之中,它们还会迸溅爱情的火花,与心爱的“另一半”萍水相逢,完成那电光石火的完美结合。
最后,于黄昏夕光里悄然熄灭生命之火,结束自己匆匆的一生……除了上述这些,露台上的其他细微之物也每每令我凝眸痴迷:贴地背负螺壳不辍蠕行的软体蜗牛,墙角张挂的一幅青春或是老迈的蛛网,奇石体表天工抒描的一抹云霞,砖缝里凭空泛出斑驳苔青……我乐此不疲地识读品咂着它们,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良多的感慨。
人们常常胸怀宏图,志存高远,总觉得无限美好都在大处、高处、远处。其实,生活丰富的细枝末节和耐人寻味的真谛,往往就在我们眼前,许多美好的东西其实唾手可得。咫尺之间的那些细微之物,是大千世界化虚为实的一块块基石,是浩瀚“宏观”赖以生存的“微观”因子。
每一枚“小”的中间,都蕴藏包容着无限的“大”……我在自己缔造的空中花园中一点一点沉溺下去,我深信,随着花园的与日蓬勃,将会有更多更大的愉悦等待着我。
可是,情节的演进似乎有些不对劲。热血来潮、雄心勃勃打造这块花园时,我完全忽略了一个现实:我和妻子赏花爱花是玉壶冰心的,而对如何护花养花却从来一窍不通,等同白痴。过去向来都是从花市选购嫣然招展的花枝,拿回家修修梗叶,插瓶享赏,憔悴了再换新。而今骤然面对一园子嗷嗷待哺的花木活物,我一下子发蒙了,弄不懂它们各自的胃口脾性,也看不明白园艺专业书籍上那些金科玉律。日常照料不谙章法,索性以公平心对待,一柄勺子统配“大锅饭”.
无论细叶阔叶,花卉绿植,大棵小株,统统定时等量喷水;每隔一两月,再往所有盆钵施一次无机肥,一个牌子,同样配方。大而化之,懒得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