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

1、

站在近旁观赏的人无不对雁丘、对垒起雁丘的元好问肃然起敬。敬慕这位诗人以柔软的温情、睿智的目光,发现并弘扬了这世间大爱。以此推断,元好问来汾河岸边漫游时的心情,应该像流水那般欢快地跳跃着浪花。走进大雁殉情的地方,那欢快的浪花一下冷冻成寒沉的冰块。这瞬间坠落的情感,撞击了他的心扉,这才有了雁丘,和那首千古绝唱《摸鱼儿·雁丘词》。

推断也好,猜想也罢,都无可非议,若没有这样灵光的思维,人类何以能在当代迅捷逼近智能元宇宙。然而,在我看来,这推断和猜度与真实情况完全悖逆,元好问那天的心情绝不欢快,肯定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那年他刚刚16 岁,诚如当今这个岁数的学子痴望“985”“211”一样,恨不能皇榜高中,冲天而起,实现久有的理想。元好问不是眼下的学子,盼望鱼跃龙门不只是要谋一个好职业,讨一份好收入,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他怀揣着不同于当时学人、不同于当今学子的梦想。《金史》写他“七岁能诗”,这是承续了远祖元结的基因。元结是唐朝诗人,也是道州刺史。元好问血液中流淌着祖上赋诗作文的活色,未必没有流淌着祖上造福一方的大志。赋诗作文,像孟浩然那样,居家也可点缀诗意的星空。而要造福一方就必须拿到皇家的尚方宝剑,这就不得不挤上科举考试的登山小径。

元好问出生于秀容,即如今的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区韩岩村。科举考场设在太原,他远道而来就是攀爬科考这出人头地的山径,以便实现自己的抱负。此时,在衣食丰裕的富贵人家长大的元好问,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头脑里除了蟾宫折桂,还能有什么,再有无外乎就是早早“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理想吧!

可惜,天下事能如愿者没有几人。世事像无形的铁拳击中了元好问,打得他晕头转向,落榜了!飘忽在五彩云霞上的元好问,突然间跌入幽暗的深壑罅隙,摔得晕晕乎乎。晕晕乎乎地行走,走得不知所往,猛然止步,是波涛滚滚的汾河横在眼前,无法再迈一步。此时,他未必明白为何要来这城郊野外。

野外赐予了元好问一个意外。

用“赐予”写照这个意外,是我觉得人人都可能遇到意外。人生自己预设的前路没有几人能直行抵达,多数都是由一个又一个意外弯转而成。有的意外可能弯转为套紧脖颈的锁链,有的则成为攀登绝壁的链环。意外的结果如何,要看相遇者如何对待。元好问如何对待意外?答卷就铺展在汾河滩上,雁丘便是比金榜题名还要耀眼的答案。因而,我不得不把这意外的撞见写为赐予。是赐予,是上苍对这个青春学子的怜爱与眷顾,也是鉴别他情感与良知的新考卷。

元好问猛然止步,是因为耳边传来一声惋叹。发出惋叹的是猎禽人,春秋季候,他每天都在汾河滩落网捕雁,却第一次碰上这样新奇的事件。潜伏在草丛的他,听见了大雁的叫声,落网了。他飞身跃起,撒腿跑去,果然看到两只大雁在罗网中挣扎。他跑得很快,唯恐迟缓一点大雁撞破罗网逃走。可紧跑紧赶还是晚了,一只大雁逃脱了,飞上了天空。而另一只却被绳索勒紧脖子断了气。他正惋惜没能快点赶到,将两只大雁一并收入囊中,岂料逃脱的那只哀鸣着扑落下来,一头撞死在这只身边。

元好问未能听见大雁的哀鸣,只听见了捕雁者的惋叹,和他惋叹出的情节。倘要是一般人,或许仅是随声附和,与捕雁者惋叹在一起罢了。惋叹过后,看着捕雁者带着两只死去的大雁渐渐走远。顶大不过回过身去,再向遇见的人惋叹这带点奇异的事体。即使自个儿的惋叹引发别个的惋叹,惋叹再惋叹,终归这点新奇事会消散在交替的日子里。如此,殉情的大雁犹如西天升腾的晚霞,虽则光彩迷人,但很快就会被流逝的时光吞噬。真应该感谢元好问,是他收留了大雁真情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