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随缘(3)

如此这般,一年不到,所植花木便大多呈现衰相。有的个头往矮处萎缩,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日渐化苗,以致最终遁形。花架下寄予厚望的那两盆,藤蔓牵出来,像是被缚住了手足,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竹竿半腰,迟迟攀不上架顶。一树山茶挂结满枝蕾子,就是不肯绽放,形如一个个满腹心事的人咬着舌头,半天不肯言语,看得急人。无奈之下,不吝破费再请花工上门助力。花工边打理边唠叨,说楼顶不接地气,花盆泥土太贫,夏天日头太毒,我们照管也不得法。一番专业护理之后,园子稍有起色,却并未从根本上妙手回春,眼见满园花木一日日往颓势里去,再无计可施。苦闷之下恍然有悟:来自市场温室匠心精育的花木,就像那些个宠物猫狗,被人娇生惯养,已严重缺失倨傲自强的天性,生命力越来越孱弱。悄不遂意,便水土不服,命悬一线。唉,我伺花不得道行,长年累月不辍浇灌,已尽力而为。世事有定数,实在要离去的,挽留不住,只有随它了。

来年开春,一声惊蛰,花园里隐约有异动。仔细探看,另一些花花草草竟不请自来,在园子里投了胎。一只只化苗后的空盆,一棵棵人工植株的根蔸边角,甚至是盆钵沿漫出的一点点泥土上,都摇曳着它们活力四射的青葱身影。四叶草、蒲公英、酢浆草、矢车菊、何首乌、篦子草……居然还有三颗树苗,从几只大空盆里昂首而起,天天向上,分别是枣、桑和女贞。也许,它们的种子是被一阵和煦的风吹送来,被从天而降的鸟雀衔来,或许是本就蛰伏于盆土深处,一朝长梦初醒。怕我挥舞刀剪鲁莽祛除荒芜,妻子谆谆告诫:别伤害这群小生灵,既然奔我们而来,这就是缘。野花草也照样开花结果,也是一条条鲜活生命,好好养着它们吧,你仔细瞧瞧,它们多可爱啊!

其实,不用妻子醍醐灌顶,我也有这份开悟:野生植株的命也是命。这世界,无论动物植物,每一枚生命个体都来自天地造化,都是独特唯一、无可替代的。细细品味,仪态万千,奇妙无穷。妻子向佛,她的善良慈悲常常令我感动。从此,寒来暑往,我对花园中的芸芸众生不问来路,不分亲疏,一律诚心以待,涓涓哺饲。

显然,野花草们是知恩图报的,一个个努力活出精神头,献出它们不一样的精彩。四叶草的叶瓣又绿又亮,像是层叠的翡翠;花蕊那么一丁点儿,色泽却有玫红到玉白的完美晕染。蒲公英的花球是虚实一体的构架,看上去俨然几分科幻气息。儿时对它鼓腮一吹,欢快的童心就随着轻飏的丝缕飘上天。花架上,一株何首乌以铺天盖地之势填补了长期空架的遗憾。入秋更奇绝,泼剌剌开出密匝的洁白花粒,像是覆了蓬松的雪絮,两月不化。篦子草从一溜砖缝里蔓出,已经蓊郁成大半人高的一丛。这草棵看似其貌平平,底蕴却极其深厚。乃古老蕨类之一,属最早登上陆地的植物类群,已有三亿多年的生存历史。一些晨昏,默默与它们面对,用手掌轻轻抚摸那些沧桑的枝叶,心生无限感慨:穿越亘古时空回望,蕨类曾经与不可一世的恐龙共同繁衍于侏罗纪时代。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而今,庞然大物的身躯早已灰飞烟灭,身为草芥的柔弱生命却依旧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用人类生物学的标准衡量,蕨类生性愚钝、进化滞缓,迄今仍介于低等植物和高等植物之间。然而,执着于抱拙守朴,秉持基因传承,也许正是它们在优胜劣汰的大自然周期循环规律下百折不挠、长盛不衰的生命秘诀……面对眼前随风摇曳的篦草,心中油然泛起深深的敬意。

植物之间或许是存在一种气场,可以相互感染的。前两年活得很丧的一些盆栽,似乎受到野草花的鞭策励志,渐渐复苏生机,重焕容光。消沉多时的玫瑰与蔷薇开始含苞打朵,憋了一年的茶花树,这轮花季终于一吐为快,满树明媚花语。墙边一盆黄角兰,右半树已经枯死,左半树却坚韧地活了下来,像一个经历劫难的独臂老人。去年仲秋里,残存的枝叶间竟然奇迹般绽开了朵朵白兰,那浓郁的芬芳袅袅飘逸,令人嗅之心旌摇曳。

一个意外劈面而来,超出我的控制力。花园中长势最旺、已初成亭亭华盖的那棵女贞,忽一日被物管强行驱离。原来它真身不是女贞,是一棵大叶榕!此类树种生命力极旺,其根系所向披靡、进无止境。物管伐树那天,甚至动用了电锯和斧头。刨根时,掀翻了一串地砖,触目惊心。物管免不了凶我们几句:幸好及时发现,斩草除根,不然……不然,高楼上就长出参天大树了!

我自知理亏,埋头无语。但大叶榕不理亏啊,蓬勃旺茂是它的天性,在哪儿它都兀自活得舒展。它太得意忘形了,它不明白这世间,人类自诩是全部生灵的主宰,一旦妨碍或危及人类的利益,它的劫数就到了。我向来信奉生命同体,但大叶榕倒下那一刻,我除了内心悲悯,竟爱莫能助。

是的,我如今的楼顶花园就是一片花草随缘的乐土。你若来做客,来园里小坐,为每一棵植株心生欢喜,那你也是有缘人。这个时令,酢浆草的五星花瓣正忘情吐露芬芳。曾记得儿时叫它酸酸草,掐一瓣嫩叶入口咀嚼,酸酸甜甜的,激灵得让人缩脖颈,乡愁的一味,至今不能忘怀。它们正是寄生在花盆溢出的一抔薄泥上那一族,去年夏天持续高温,楼顶地面温度连日高过40 摄氏度,贴地附生的柔弱草芥们,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是怎么挺过来的。

花朵是明艳的金黄和玫红色,很可人。采一束送给你,回家插在瓶中,养点水,置于桌案,正是一份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