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洞 ”前沉默

电影《花样年华》里,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是个生性孤独的人,他心里藏着不少秘密,于是他常去找一棵树的“树洞”倾诉。

前不久看见作家余华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你不要指望在人群中去寻得一点共鸣而为此喋喋不休,反倒是寻常生活中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让他人感动认可。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有时在一些微信群里叽叽咕咕寻求一点共鸣乃至附和,在表达上总有一些变形。即使遇到共鸣之处,心里也有一种事后疲惫虚脱的感觉。

与其这样,不如真的去找一棵树的“树洞”倾诉。我喜欢树,树让我有一种踏实的接地气的依靠。我一个人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山里,山里时光慢,在那里可以遇见几百年的古树,上万年的石头,一声一声宛如天籁的鸟鸣。山的气息,与我内心相投。

春日深山,向我发出脉冲一般的隐隐呼唤,于是一个人出城,到丛林里接受来自滚滚氧气的畅快呼吸。

树木掩映中,有一处灰白老墙的民房,午间,炊烟从瓦缝里咝咝咝冒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青瓦里,是漫漫苔藓。

那是一个老婆婆的家,她正在地里掐菜叶,抬头望我时,见她脸上道道斧刻般的皱纹,俨如那老槐树铠甲一样的树皮。老婆婆见我一人,打了声招呼:“你就到我家吃饭吧。”

午餐是莴笋煮豆腐汤、蒜苗炒腊肉、红薯米饭。“你先吃,我去给他喂饭。”老人端着一碗红薯米饭,夹了些菜放在碗里。我走到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看见老人正在给一个面色红润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喂饭。“他是我儿子,我就一个儿子,中风好几年了。”老人的语气很平静。山里人说的中风,就是脑出血后遗症。我见那中年男子呀呀呀同我打招呼,双手颤抖,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吃过午饭,老人说,儿子中风两年后,儿媳便离开了。让老人欣慰的是,孙女在北方一座城市大学毕业后考上了一家行政单位,婚后要求把爸爸接到那里照顾。老人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行,还可以管他一些年。

平时的日子,老人除了徒步到镇上买些油盐酱醋的日常生活用品,就是在家种点蔬菜了,还饲养了一群鸡鸭。鸡鸭的啼鸣声,让老屋里更显幽静,大多数时候,老人就是坐在那个小板凳上,长久凝望着儿子陷入越来越深的沉默。老人目光幽蓝,与屋后那水草覆盖的老井水相似。那口老井,是老婆婆去世多年的老伴儿生前挖掘的,而今这口老井只供老人与儿子吃水。以前,这口井要供山下一个大院子的人家吃水,而今那里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院子里的人都去城里安了新家。

我把随身带的500元钱硬塞给老人,我想用这点钱来安抚我的心。老人追着我跌跌撞撞地跑,把钱还给了我。老人说:“你来了,就添一双筷子,是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家,钱啊,我不缺,有孙女给。”

回城后,有好几天,我陷入沉默,和家里人很少说话,深山中那位老人与她的儿子,成为我时常念想的一部分。半个月后,我和妻子去了深山看望那对母子,妻子买了礼品,亲热地唤老人为“婆婆”,老人摩挲着我妻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回来时,我抱着老人送的一个老南瓜,老南瓜而今还没吃,它端坐在厨房墙边,一看见它,就感觉温暖弥漫上了心头。

这些年,我和一些人隐隐约约地交往着,已没了那么多当年的深情款款柔情时分。

有一次,我与从广州回来的一位故城老友见面,在城南一家老馆子里吃了一顿故乡的家常菜。食物打通了记忆的深井。老友说,我们去城后山上看看这个城市吧。我们上山,夜色里薄雾缥缈,从山顶俯瞰这座城,万盏灯火破雾而来,如飞舞闪烁着的万千萤火虫。我和友人坐在山顶冰凉的石头上,一直坐到石头发热,也没说上一句话。下山后,我和老友分手了,说了声多联系。第二天凌晨,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发的城市夜景图片,还有一句话:我回来看你了,但你已经不是我记得的样子。我点了一个赞。这么多年的分别,当年的热烈归入沉寂,命运的河流或许已经无法交集,偶尔发出的一声感叹,已不是闪电,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空蒙。

那年秋天,也是去给一个回故乡的老友送行,他站在铁轨边抽烟,看见铁轨已生了锈。我们不说话,想打破沉默,却又找不到几句恰当的话语。一个小时后,高铁呼啸而去,我看见他从窗口伸出头来朝我挥别。我打开手机,见他发来信息:你来我城,与我联系。想起有年春天,我去他的城市出差,在宾馆阳台打量着都市灯火,想起这灯火里有一盏是我熟悉的。但我最终没有给他打电话聚一聚,发呆时,就默默想念一下吧,如微风掀动起的涟漪。

这些陷入沉默中的人,在命运坚硬与柔软的长路上,共情或者冷淡,于偶然中想起,依然如那灯影浮现,上了心头,热了眼窝。那些沉默,或许是生命里一些时段最本真的面目。也让我在这样的“树洞”前保持沉默,但内心因源源不断的滋养而饱满丰润。